3 轉化之夜

我所在的地方是安森王國的鄉下,地方足夠偏遠,可惜國家不太合适——這也是個将雷歇爾設成最高通緝等級的大王國之一。我的導師現在狀态不佳,為了避免麻煩,我們最好還是離開這裏。

他帶着我在諸多傳送陣和傳送門中穿行,中途由一些短途馬車游與徒步旅行串聯,到最後我完全放棄了判斷我們在哪裏,只開始一門心思地學習起雷歇爾的逃生和藏匿技巧。我的那身逃命本事來自街頭,無師自通(不過前導師的追殺的确讓該技術更上一層樓),真沒想到,竟然還有在雷歇爾手下重修這一門的機會。

我們最後停留在某個小國的某片貧瘠森林中,這兒魔力稀薄,森林裏沒有魔獸,只有獵戶才對這種地方有興趣。森林中有一間隐士小屋,周圍有好用又不顯眼的驅逐法陣,屋內還算寬敞,實驗室差強人意。

把其他普通法師與煉金術師放到這裏來,他們多半會心滿意足,覺得處處都好。但要是讓雷歇爾來用,這個臨時落腳點便寒碜得讓人心酸,連只魔像都沒有。法師輔助魔像昂貴得驚人,卻是雷歇爾實驗室的标準配置。

我成為他學徒的時候,雷歇爾已經富可敵國,法師塔豪華得能讓安森法師學院落淚。對于簡單的工作,雷歇爾不喜歡自己動手,又不想用笨手笨腳的學徒,為此他甚至改良出了許多能使用簡單法術的魔像。非要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他才會勉強讓學徒當助手,比如現在,比如剛收我那陣子……

打住!

又是回憶,見鬼,與前導師的重逢讓過去的人生在我腦中一天回放八百遍,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作為一個半精靈,我還相當年輕,風華正茂,八九點鐘的太陽高高照,所以都是死前走馬燈機制的錯誤。身處雷歇爾身邊的時候,哪怕理智清楚我一時半會兒安全無憂,那個在我腦中的死亡警報一天還是一天要響八百次。

總之,我開始給雷歇爾打下手了。

雷歇爾研究落到自己身上的那個高等詛咒,他提出設想,設置實驗方案,在他的筆記本上塗塗改改,而我負責大部分需要動手的部分。我對魔鬼的把戲稍有了解,但遠遠不如黑巫師中的佼佼者,這種高等級的法術實驗別說偷師,連看懂都夠嗆。大部分時光都很無聊,雷歇爾在工作時精神高度集中,室內一片沉默。

這部分沒什麽好說,我乖乖地擔任着啞巴魔像,動作輕手輕腳,不給他帶去一點幹擾。我的确想找樂子,不過找樂子也需要看時機,我相當清楚什麽時候可以試探底線,什麽時候最好連一個字都別說。及時行樂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

都說了嘛,我是個聰明人。

這可不是自吹自擂,我的機智是有目共睹的,連雷歇爾也曾親口承認。雷歇爾無法容忍蠢貨,他稱不上好的脾氣只會對聰明人一再寬容。這麽多學徒中他最能容忍我,容忍我不必要的閑談,容忍我耍小聰明的把戲,容忍我小小的冒犯,我想這很能說明問題。

在那個時候,他毫無疑問對我另眼相看。

我成為法師學徒的第二年,雷歇爾将我帶回塔中的第一年,我參加了學徒們的試煉。我們這一批學徒中最年長的卡爾與最強大的塔米亞對戰,前者用騙術戰勝了後者,雷歇爾卻在所有人的驚嘆中冷笑搖頭,對着意氣風發的卡爾說:“這種把戲也就騙騙塔米亞,換成是海曼試試?呵,你會輸得很慘。”

“他只是個低級學徒!”卡爾不服氣地說。

“他不會永遠是個低級學徒。”雷歇爾說,他看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長地瞥過卡爾與塔米亞。

海曼不會永遠是個低級學徒,你們的變通能力卻僅限于此,難有長進——言下之意便是如此,每個學徒都有及格線以上的智商,因而都能讀得出來。這話豈止一嘲嘲倆,簡直一口氣讓我得罪了在場的全部學徒,無數道不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頭皮發麻。

其中最兇險的兩道目光來自塔米亞,下一場,非常不幸,輪到我下場與她交手。換作以往,這位自矜的最強者不屑于跟我這個剛來不久的小菜鳥動真格,但在雷歇爾親口認證了我之後……

幾個小時後我在法術實驗室醒來,雷歇爾在不遠處戳弄着從我肺裏拿出的地獄魔蟲(塔米亞這個瘋婆子)。我勉強找回意識,找回舌頭,對着導師痛哭流涕,求他別再玩這套了。

“玩哪套?”他對我挑了挑眉頭,頗有興致地說。

“塔米亞快把我塞進地獄裏去了!超常發揮啊!”我哀嚎道,“您說這種話,把我當靶子豎起來,就為了激勵您這些象牙塔裏的好學生!我這可憐的大齡初學者……”

“的确如此。”雷歇爾居然毫不反駁地承認了,還簡短點評了幾句我對塔內學徒産生的增益效果。在我越來越哀怨的注視中,他驀地笑了起來,那個笑容難得地不帶任何嘲諷意味,看上去居然有些溫柔。

“可你沒輸,最後那個油膩術用得漂亮。”他滿意地颔首,“我說‘這種話’,是因為我本來就這麽想。海曼,好孩子,你本來就是他們裏最好的一個。”

我當時哽住了,嘴巴發幹,一切油腔滑調胎死腹中,可能因為從未有人如此篤定地相信過我,可能因為雷歇爾看我的眼神。是啊,當然也有別人誇獎過我,他們說海曼,你真他媽有雙巧手——嗯哼,一雙不知何時會被失主或衛兵斬掉的巧手。他們說海曼,你他娘的狗屎運不錯,天生賊骨頭,沒準能長成大盜、賺大錢的殺手——不然還能是什麽呢?我是個被半途丢下的半精靈孤兒,是随處可見的街頭蛆蟲,未來會長成各種各樣的垃圾,如果在那之前沒變成一具無名屍體。

而雷歇爾說,與那群法師塔中衣食無憂地長大的人物們相比,我才是最好的一個,不是因為狗屎運,而是我值得。雷歇爾把我從垃圾堆裏撿起來,說寶石生來應當發光。他如此強大睿智,他的語氣又如此理所當然,于是被他肯定的我,也必定不是個渣滓。

他喜愛的眼神好像在看什麽心愛之物,仿佛我是他最好、最鋒利的刀子。這眼神讓我發抖,讓我眼眶發熱,我願為此赴湯蹈火。

雷歇爾總是給我最危險也最好的機會,相信我拼盡全力後能完成任務還可以幸存。雷歇爾從不吝啬對我的贊揚,從不掩飾對我的偏愛,間接導致我有好幾年在塔中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藏匿、治療、攻擊性法術的能力也在這些年裏飛速上升。我甘之如饴,以此為傲。那時候我年紀輕輕,一股蠢勁,還分辨不出喜歡一把刀子與喜歡一個人之間,有着多麽巨大的差別。

時間能教會人們很多事情。

我們在這間隐者小屋停留後半個月,滿月将至。

色欲主君的反噬之中,雷歇爾會被一點點轉化為魅魔,每個滿月的夜晚都是轉化的時間。除了身體向魅魔轉變以外,轉化過程中他還會不斷接受幻象侵蝕和意志檢定,要是檢定不通過,魔鬼主君就能乘虛而入。

我一點都不擔心意志檢定的問題,雷歇爾的精神強悍如鋼鐵,三觀自成體系,什麽樣的法術都不能讓他動搖。他之前準備的防護措施其實綽綽有餘,可憐我被他牽連得同生共死,只是他想再多一道保險絲而已。

轉化之夜來臨的時候,雷歇爾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命令我在外面等着。我在門口叼着根草,百般無聊地編草蟋蟀,幾小時後制造出了一個草葉動物園。可惜不能找地方擺攤,不然能換取不少路費呢。我這樣想着,開始回憶森林周圍有哪些小鎮,一邊對草葉動物園施法。

在我編的蟋蟀和狐貍扭打到第三回 合的時候,我開始覺得不太對。

轉化過程最多只持續幾小時,雷歇爾進屋時剛剛月升,如今卻已将近淩晨。縱使萬分篤定區區轉化奈何不了他這個大魔王,我還是開始變得不太放心。

要是出什麽意外,他又作死了怎麽辦?倘若我就這麽傻乎乎在外面等着,一直等他綁着我向地獄高歌猛進,我一定死不瞑目。

我站在地下室門口,用指關節有規律地敲門。雷歇爾的重要房間全都隔音良好,但有一格施加法術,可用于門外的人呼喚(當然,無故打擾會死的很慘)。我敲擊出詢問的信號,敲到第二輪,門開了。

開門的不是某個法術,而是雷歇爾本人。他的臉色相當糟糕,慘白的底色上泛着病态的潮紅,沒披着黑袍,只穿了貼身衣物,汗水将織物滲透。雷歇爾疲憊地看着我,用眼神詢問有何貴幹,仿佛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敲門之前我還只抱着可有可無的疑惑,未嘗不是想騷擾他看看,如今游絲似的擔憂變得粗壯起來。“您已經在裏面呆了六個小時。”我說,“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

他嗤笑一聲,擡起下巴,顯然在質疑我能幫上什麽忙。好嘛,這下雷歇爾看上去又和平時一樣難搞了,如此精神,不必擔心。我投降地擡起雙手,示意自己無意打擾,琢磨着要如何出言退場。

就在此時,雷歇爾出乎意料地開了口。

“幻象侵蝕對我毫無效果。”他平板地說,“所以魔鬼君主試圖将我同調。”

我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雷歇爾會屈尊跟我解釋耗時過多的原因已經足夠讓人驚訝,但與他說的內容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同調,嗯,簡單直白地說,就是魔鬼主君将某些人的意識拉到自己或其下層魔鬼的身體當中,讓被選擇的可憐蟲體驗到魔鬼視為常态的苦難,以此侵蝕他們的意識,在精神錯亂中誤以為自己就是魔鬼本身。這種方式在需要意志檢定的場合非常有效,不過也十分罕見,畢竟同調法術對施法者來說消耗巨大,傷人傷己,效果與付出不成正比,會對人使用與其說出于效果考慮,不如說只是為了造成折磨,出于深仇大恨。

被一個人類法師(雷歇爾這麽幹的時候恐怕還不到傳奇)擺了一道鎮壓近百年,對于魔鬼主君來說,那可真是好大的私人恩怨。

另外,跟雷歇爾有着大過節的那一個,還是色欲主君。

……我大致明白剛才發生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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