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襲擊
第二天清晨,我被凍醒了。
可不是“昨晚共寝的情人卷走了我的被子”這種程度的凍醒,而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北極冰窟掙紮沉浮”這種等級。我一下睜開眼睛,只見我被凍在了一個巨大的冰坨中,和冰封的大床融為一體,只有一顆頭露在外面。
雷歇爾站在床邊穿衣服,一臉不爽。
哦,他發現了。
“早上好,老師!”我熱情開朗地與他打招呼,“您餓嗎?吃了嗎?沒吃飽要不要再來點?”
我的牙齒開始咯咯打架,這冰坨絕不是普通的冰層,溫度相當驚人。雷歇爾面無表情地站在幾步以外看了我一會兒,在我磕磕碰碰的聲音中走過來,低下頭,吻我。
這回奇跡般不是“嘬”,雷歇爾溫柔細致地吻我,吻技有了飛躍式的提高,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完美地複制了我昨天的動作,從舌尖點過上颚到一下輕咬,步驟和時機完美拷貝,真不愧是雷歇爾。啊,美好的一天從一個早安吻開始,對每個浪子來說都是不錯的開頭。即使在冰層當中,我也感覺到了一陣興起。
然後一陣刺痛。
倘若你試過在被冰封的時候勃起,你就會理解這種難以言喻的蛋痛。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而在接吻過程中一直睜眼看着我的雷歇爾立刻就捕捉到了這個。他松口,後退一步,對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享受假期吧。”他和善地說。
在雷歇爾彈動的手指之下,冰層繼續向上生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凍住了我的嘴。
如何控制一個法師?禁魔場是最好的選擇,人為構造一個死魔區能解決大部分麻煩。不過這個充滿魔法的世界上,要想制造一片杜絕魔法因子的死魔區,就如同在水底維持一個氣泡,很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人造死魔區不僅運行成本高昂,而且很拉仇恨:除了施法者之外,所有魔法敏感者與有着魔法生物血脈的存在,全都會在死魔區中水土不服,适應不良,嚴重點還會衰弱致死。
物理手段依然是最常見的處理方法,法師的舌頭能改天換地,于是法師口枷應運而生;法師的手指彈撥世界,因此全封閉式法師手铐大受好評。一個不能說話不能動手的法師基本上溫柔無害,要是還不放心,再搜個身、換個衣服,把任何可能存放應急瞬發法術的東西都拿走就好。
我的導師,把我光溜溜地、從腳到嘴都凍在了一塊不會融化的魔法冰坨裏。
要不怎麽說法師對法師最狠呢。
我不是很想解釋自己最後到底如何逃生,獨家機密,無可奉告。總之,那是一個充滿了寒冷和蛋痛的悲慘過程。等我從大冰坨中解脫出來,外面已經從旭日東升到了夕陽西下,我饑腸辘辘且噴嚏連連,哆哆嗦嗦地給自己穿衣服,哀悼着今天被浪費掉的假期。
我克扣雷歇爾一餐,他克扣我兩餐,還真是很能計較。
我吸着鼻涕走出房門,準備去泡個熱水澡,再看看有什麽東西好吃。但我剛離開房間,我便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
西面的防護法術被觸發了,有客人進入了隐者小屋。
我在幾秒鐘內全副武裝,衣着整齊地閃現到樓下。我的感知順着布置在隐者小屋的“線”延伸到每個角落,形體、聲音、氣息、能量被捕捉,彙聚到我腦中,如同蛛網上的震顫湧向中心的蜘蛛。只在片刻之間,我找到了不速之客的蹤跡。
兩個人,一個善神的聖職者,另一個藏得更好,游蕩者嗎?他們的痕跡太過明顯,肯定沒有法師幫忙,大概使用了什麽一次性道具來撕開防禦。這兩個人直奔地下室,比起藏匿更注重速度,看上去目标明确,很清楚自己準備做什麽。
這樣的組合,肯定不是碰運氣的冒險者,或者想偷一把的小賊。
我有了大致的猜想,也因此停下腳步,覺得不着急了。着急也沒用,最早的痕跡出現在半個小時之前,按照雷歇爾的效率來看,半小時後的現在多半已經塵埃落定,我去不去都一樣。我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想了想,還是邁開了腳步。
拐過一個拐角,我便看到了客人之一。雷歇爾實驗室外的地板上,趴着一個血跡斑斑的少女,她徒勞地捂着巨大的傷口,身後有長達幾米的血跡,似乎還想往前爬。
我在這瀕死的姑娘身邊蹲下,問:“需要幫忙嗎,小姐?”
她顫抖着扭過頭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本以為她二十來歲,等她對我仰起臉,我才意識到這姑娘搞不好還沒成年,大概十六七歲,孩子氣的臉上滿是淚水。那身打扮屬于治愈之神的牧師,冒險者隊伍中最受歡迎的成員之一,能這麽快成為正式牧師,她也算是個優秀人才了吧,可惜了。
牧師姑娘滿是血水的手顫巍巍抓住了我的衣角,用力拽着,像抓救命稻草。她沒讓我救她,反而一個勁往半開的實驗室大門指去。
“愛德華,還在裏面……”牧師的嘴唇抖得厲害,拼命擠出幾個詞來,“救救……!請幫幫……”
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兩件事來,一是,她肯定深深愛着門那邊的那個愛德華;二是,年輕的牧師肯定沒上過戰場。
她可能一直生活在神殿當中,每一天都埋首祈禱與學習,從優等生長成正式牧師,日子過得充實而簡單。這絕對是她第一次歷險,至少是第一次面對其他智慧生物而非低級魔物的戰鬥,所以她才會天真地認為,目标以外的人型生物都是能求助的好心人。
這個世界不是這麽運轉的。
每天都有無數冒險者來來去去,生如煙花,死如塵埃——這還是很好的狀況,大部分人的生與死都如同塵埃。這世界精彩又殘酷,所有冒險者都知道,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戰鬥中的人不可信任,而接近瀕死者的人,除了那些恪守戒律的聖殿騎士與善神牧師外,多半是準備撿漏,最好心的那些也只會提供臨終關懷。眼前的牧師好像根本沒意識到,一個在魔王巢穴外好整以暇地問她是否要幫忙的人有多可疑。又或者她只是失血過多,沒辦法考慮這個。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好跟她解釋,“小姐,你的肺部後面破了個洞,接下來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到二十分鐘——會過得非常痛苦,你是否需要我提供快速無痛的死亡?我還會唱治愈之神的悼亡曲,如果你需要的話。”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無法理解。片刻後,牧師小姐又掙紮起來。
“那裏!”她激動地指着門,“那是……邪惡的黑巫師!必須、必須消滅……呼……罪不可赦的邪魔!”
要是她的肺還完好無缺,年輕的牧師大概會對我開展慷慨激昂的演講,用以說明他們正在狩獵的黑巫師多麽罪大惡極,讓他繼續活着會造成多麽可怕的後果。現在長篇演說只剩下破碎的詞句,那粗重的喘息聲聽着就痛,我不太忍心,便捂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找雷歇爾。”我柔聲道,牧師小姐用力點頭,“所以你需要我幫忙嗎?”
她慢了半拍才理解我的意思。
牧師小姐看起來難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怎麽會有人在知道那是誰的情況下依然無動于衷。接着她的臉漲紅了,像是回光返照,用力甩開了我的手。
“你……你們是一夥的?!”她憤怒地說。
我們不是一夥的,只是暫時同命相連,出于我的性命考慮,無法擺脫雷歇爾罷了。不過這種事解釋起來太複雜,為了便于理解,我說:“算是吧。”
她眼中的希望之光熄滅了,恐懼、痛苦與憤怒卷土重來,淹沒了那雙年輕的眼睛。她再度開始哭泣,哭得太辛苦,于是我還是給她施加了麻痹創口的法術。
“怎麽會這樣呢?”牧師小姐聲音微弱地說,“你……你能唱聖歌,那你不是邪惡陣營的人啊,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我附和道。
“他是那麽壞的魔鬼,那麽邪惡……”她說着,又憤怒起來了,“幫助這種人!你會下地獄的!你會被他背叛!你們,你們沒有好下場……”
牧師小姐的聲音帶着哭腔,她的眼睛卻沒有焦點,死亡已經很近,她自己也發現了。接近死亡的恐懼與不甘讓善良的牧師也口出惡言,但這種程度的惡語,在我聽過的這麽多詛咒當中,綿軟無力得像孩子話一樣。
“願你歸于治愈之神的羽翼下,主的國中沒有傷殘與病痛……”我開始哼起悼亡曲。
牧師小姐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已經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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