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轉移

我在實驗的地上躺了好久才爬起來,感覺有點涼還有點疼——肚子笑得發痛,手掌剛剛不小心摁到了哪個玻璃器皿的碎片。我吮掉手上的血和玻璃渣,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洗個澡和吃頓飯。

唉,都怪突發事件。

雷歇爾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大概開始收拾東西。血誓者有另外一個很讓人煩心的屬性,在他們死去的時候,以同一個目标為血仇對象的血誓者之間可以彼此感應。其他沖着雷歇爾來的血誓者能感應到這位愛德華在何處死于非命,對這些每天的生活就是全世界亂跑找仇人的瘋狂獵犬來說,他們不會放過任何可能。

這間隐者小屋得被放棄了。

按理說從實驗室開始收拾更方便,雷歇爾離開了這裏,可能因為在我不肯乖乖回話的情況下,他跟我在這兒大眼瞪小眼會很跌份。大魔王達不成目的拂袖而去也就罷了,還留在原地多尴尬呀。我慢吞吞向樓上走去,路過一地的雜物鮮血和屍體,心不在焉地想,這算不算一個裏程碑式的進步。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沒回答雷歇爾的問題,他也沒有企圖施法逼我說。前面已經說過,雷歇爾雖然是個難得的、不喜歡讀腦的黑巫師,但拷問時除外。他居然尊重了他的學生對他吞吞吐吐,奇跡啊。也有可能現在情況特殊,他暫時沒把握在保留我性命的前提下把我迅速打趴。

我可是會拼命反抗的。

不過,能意識到“我會為此拼命反抗”這一點,也算是個了不起的進步。

仔細想想,我也并非一個字都不能說,只是不想深入讨論這個問題罷了。而拒絕與雷歇爾深入讨論的最好辦法,便是一開始就半個字都別說,否則他多半會企圖刨根問底,毫不留情地從你這兒挖掘出一切,信息也好你的情緒也罷,願意吐露的與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統統被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固然沒遇到過,但我旁觀過其他倒黴鬼。在只會造成感情層面的傷害時,雷歇爾從來不留情面,不知深淺……或者他知道深淺,只是毫不在意。

情緒在他眼中,只是生存的冗餘。

我離開雷歇爾不是因為頓悟自己在做壞事,說來慚愧,我跑路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雷歇爾實在對我影響太深,沒有跑路前,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動機,他的思考方式住在我腦袋裏,與我自己的思緒混雜在一起,那時候的所謂善惡根本沒有意義,更無從說“因為良心發現而離開他”了。

學徒海曼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全部覆蓋在雷歇爾的幽靈之下,即便離開塔完成什麽任務的時候,也有一層隔閡橫陳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那時候的我有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優越感,對塔外一切的觀感,就如同天界生物對主物質位面存在的感想。要到隐姓埋名、四處逃亡了好些年以後,我才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并且弄明白過來,哪些是雷歇爾的想法,哪些是我的真實觀感。

那時我才意識到,邪惡從不讓我快活。

我在數年的迷茫與嘗試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認識到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利己主義者,對不得不進行的損人利己毫不猶豫,不會有什麽痛徹心扉的負罪感,但如果可以,我更喜歡做些好事。我确定了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從此不再躊躇苦悶。枷鎖不複存在,門外海闊天空,這個世界又廣闊又精彩,有什麽事過不去呢?一想開,生活就變得非常愉快。

我看開了,反而是雷歇爾沒有。

我的全部都曾握在他手中,從性命到喜怒哀樂,無一可以避免。像地上的影子之于照影子的太陽,無論影子在地上怎麽摸爬滾打、徒勞追逐,太陽都按照它自己的軌跡前行,高高在上,不受影響——哪怕在我脫離了這種處境和心境之後,我依然這樣看待曾經那段師徒關系。但世事難料,當我們這對關系不太健康的師徒又有了面對面且沒忙于弄死彼此的機會,我目瞪口呆地發現,雷歇爾哪裏是不受影響,他顯然對我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這事夠我再笑十幾分鐘。

“走。”雷歇爾再一次出現在門口,對着地面一擡下巴,“帶上它。”

他是說那個牧師的屍體。

幾分鐘後我們離開了隐者小屋,火焰從屋子裏燃起,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包括那位血誓者殘存的屍體。在吞沒掉整片森林的所有東西以前,這不自然的火焰不會停息。

所有的筆記與材料都在空間袋裏,雷歇爾兩手空空,我抱着那可憐姑娘的屍體。那是他需要的實驗材料,他讓我抱着,我就抱着,懶得去問這麽做是因為空間袋會對屍體造成什麽他不需要的影響,還是說他只是想讓我這麽幹。牧師冷下來的血液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暈染開來,和之前冰凍法術的後遺症混在一起,讓我更想泡個熱水澡了。

“你在想什麽?”他突然說。

“沙發床。”我唉聲嘆氣,把屍體中快要跌出來的內髒塞回去,“剛買沒多久啊,早知道應該多睡幾次。”

“那為什麽不帶上?”他說。

“對哦!”我附和道,“下次再買一張,老師您給報銷嗎?”

雷歇爾懶得理我。

我心疼剛買來的沙發床,雷歇爾倒是半點不心疼這間房子。真法師從不回頭看火焰法術,他走得頭也不回,當天深夜,便帶我來到了另一個安全屋。

我不奇怪雷歇爾能在世界各地搞出一打能停留的地方,一方面他深謀遠慮,一方面他超級有錢。缺錢就去打劫龍的家夥當然不介意給自己多置辦幾處房産,用不到就閑置着,用完了一把火燒掉,多麽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有錢佬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小屋二號的內部構造與此前的隐者小屋非常相似,活像連鎖旅店,都有着一個實驗室和兩間卧室。

實驗室是标準配置,兩間卧室這事兒就有點讓人毛骨悚然。我希望雷歇爾只是剛好選定了另一間有着兩個卧室的安全屋,而不是每個安全屋都有兩間卧室。不然的話,多出來的一間卧室是給誰準備的?

衆所周知,雷歇爾沒有同伴。

血誓者與他的同伴帶來的小麻煩,在幾個小時內完全被抹消了,整件事對于雷歇爾來說只是一件小小的插曲。踏入新安全屋大門的時候,我的導師已經恢複了常态,仿佛襲擊也好、我的不合作也好,全都不曾發生。

我的胃對我喋喋不休,聲稱一整天的忽視之後,它絕不要再來一次魔法小面包。我在來之不易的熱水澡中拍拍我的肚子,它可真被慣壞了,以前當學徒的時候,哪天不是魔法小面包?但我是個明事理的好半精靈,我們讨價還價半天,最終它說服了我,讓我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我一打開浴室門,雷歇爾就站在外面。

他黑袍的下擺還在晃動,剛從別處走到這裏站定,算準了我這時候出來——雷歇爾這樣抓緊時間的人從來不喜歡枯等。我還想着烤肘子和麥酒,一時沒反應過來,只露出一個倉促的笑容。

“去床上。”雷歇爾說。

啊,好一下直球,現在我寧可他繼續磨磨蹭蹭好一會兒再來了。我想要闡述半精靈青年需要吃飯這件事,嘴巴剛張開,就被塞了一口魔法面包。

我努力吞咽下去,說:“我今天可抱了幾小時的屍體吶?”

“所以呢?”雷歇爾說。

好吧,他會計較這個就怪了。

“我很餓。”我說。

“因為抱了幾小時屍體?”他挑眉道。

“不不不不這是兩碼事。”我說,“這會影響我的工作狀态,讓我發揮不出讓您滿意的水平。”

“你想吃東西?”雷歇爾說。

“是啊,您至少該請我吃頓晚飯。”我索性胡攪蠻纏起來了,“請要睡的對象吃晚飯是基本禮……”

我又一次赤身裸體向後倒在了浴室地面上,僵化法術束縛了我的身軀,堅硬的瓷磚親吻了我的後腦勺,如同一記悶棍,險些把我擊昏過去。一只光裸的腳踩在我胸口上,我在頭昏眼花的視野上,在浴室沒散去的霧氣中,看到雷歇爾陰森森的笑容。

“你還想讓我請你吃飯,在你昨晚克扣了我的口糧之後?”他說。

我的心因為“口糧”這種話蕩漾了一下,那只腳在我胸口的觸感——盡管這麽說聽起來好似某種性癖奇怪的群體——讓我不合時宜地心思活絡。我不得不努力去想香噴噴的豬肘子,鮮活的想象讓我的胃放聲高歌,充分體現了我的态度。

“你猜怎麽着?”雷歇爾心平氣和地說,和善得有些吓人,好似物極必反,“鑒于我知道起碼一打如何讓人死于脫精的法術,我需要什麽的時候,并不需要你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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