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為什麽是我
我傳送去了八百裏外的另一座城市,那裏也有繁華的酒館。駐場歌手被我說服,借我了一把七弦琴。一整夜,我歡歌暢飲,酒館老板用免費的酒水來買我的曲子,我甘之如饴。醉醺醺的人群打着拍子,他們很高興,我也喝得腦袋發熱,喝得難以縱情聲色。幾位熱情的女士為此遺憾,她們離開時留下香水味的擁抱與胭脂紅的吻。
我第二天早晨離開,哼着小調,帶着好心人們的小費。銀幣在我口袋裏叮當作響,讓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仿佛又在帶着把七弦琴浪跡天涯。這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安全屋,我打開門,只見雷歇爾坐在客廳裏,正對着門口。
“你去了哪裏?”他語氣不善地說。
這話說的,我還能去哪兒呢?給您辦事呗。我剛想開口,猛然發現了破綻:我之前回來的時候,把妖精眼淚妥善地放進了實驗室的儲存設備裏,他一眼就能看出我來了又走。魔法之神在上,我怎麽就這麽積極?過去當學徒時的好習慣成功毀掉了偷懶的機會,真讓人扼腕嘆息。
“我回來時您不在,您不在我哪敢動您的實驗呢。”我乖巧地說,“于是我就出門玩一玩,放松一下神經,恢複一下精力……”
“那你現在一定精力充沛了?”雷歇爾說。
他站了起來,向我走了兩步,停在一步以外。他看着我,抿着嘴,一副看到早飯在泥地裏滾了兩圈的表情。
“去洗澡。”雷歇爾命令道。
“不要。”我說,“我要帶着姑娘們的香吻入睡。”
我着實喝了幾杯,還不至于腦子糊塗,卻足以讓嘴巴動得比腦子快。等嘴皮子動完,我看着雷歇爾陰沉的表情,莫名覺得爽快。他眯起眼睛,動了動手指,下一刻香水與唇印全都不翼而飛。我的老師依然擺着那張被欠錢的面孔,命令我去洗澡。
清潔咒比沐浴更有效率,雷歇爾向來選擇前者,除了之前拖延時間,還有剛撿回我那會兒,覺得一個清潔咒都沒法把我弄幹淨的時候。我不知道這回他是因為哪個理由,但現在另一件事顯而易見:雷歇爾打算跟我搞。
他前幾天一直回避我,仿佛沒在忍饑挨餓;昨晚他在酒館覓食,對一個很快就能得手的人露出假笑。如今他捕食歸來,卻突然又要睡我,我懶于思考的酒後大腦只能想出一個理由。
占有欲。
不不不,這可沒有什麽浪漫的暗示,就只是字面意思。我生是雷歇爾的人,死是雷歇爾的死人——這信條被刻在我的導師腦中,天經地義程度恐怕等同于魔法定理。他說過多少次呀,“海曼屬于雷歇爾”,哪怕他不要,也不容許別人染指。
就像別人啃了他的放在一邊的面包,他看到牙印,哪怕肚子不餓,也非要再去啃口大的,把別人的牙印蓋掉。快一百歲的人了,妒忌起來跟三歲小孩似的。
“不行啊,晚上玩的太累,沒有‘彈藥’了。”我哀嘆道。
雷歇爾的回答是束縛術與強制催情法術,我的後腦勺再次親吻大地。我頂着褲子裏的帳篷哀嚎起來:“太不講理啦,老師!您都去別人那裏吃飽了,就暫時放弟子一馬,不要竭澤而漁嘛!”
“就因為我找了別人?”他蹲下來,跨坐在我身上,皺着眉頭,“你不一樣跟別人交媾過?自己像只發情的猴子,你又有什麽資格在乎這個?”
他完全沒懂。
我不在乎雷歇爾跟誰睡,他高興就好,真的。我只是……我只是突然醒悟,一個人不該兩次跌進同一條河裏,尤其當那條河很深、很難爬出來的時候。我不能避開十萬八千裏,但我至少應當注意腳下。這事很難解釋,而且我覺得即使解釋,雷歇爾也聽不懂,或者不想聽。
“不不不您誤解了!”于是我誠懇地說,“您可以跟任何人或非人上床,我舉四肢歡迎!可我雖然是只發情的猴子,也不是誰都樂意睡的呀,不然您還是花錢找個……”
我知道自己在作死,可我管不住嘴,都是喝太多的緣故。在我說出更多之前,雷歇爾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哇哦,他真的氣瘋了。雷歇爾的指甲青黑卻皮膚細膩,一個繭子都沒有,這雙法師之手突然遺忘了任何法術,用上最原始的攻擊。修長的手指緊緊扼住我的脖子,指甲掐進肉裏。他全身的力量都壓在我的脖子上,用力得胳膊都在發抖。我呼吸困難地思索這是不是我的導師第一次使用如此低級的攻擊,啊,又一項值得載入史冊的壯舉。
“你就是個……該死的麻煩……”雷歇爾咬牙切齒道,詞句從牙縫裏往外擠,“我早該殺了你……”
紅色的眼睛裏激蕩着殺氣,我後頸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雷歇爾身上傳來了真真正正的殺意,不同于之前的警告,不同于任何玩笑,此刻他是真想殺了我。
或許他會很快控制住自己,想起殺死我的後果,但我不敢把小命賭在或許上。我被吓醒了酒,在雷歇爾手中逃亡多年的經驗飛速運轉,讓我用快上幾倍的速度解開束縛咒文。眨眼之間,我給自己施加了無數防禦,一個強力咆哮術甩到雷歇爾臉上。我根本不指望這一套連擊阻攔一秒,雷歇爾若真想殺人,我縱然能逃脫,也要掉一層皮。
我的舌頭卷着一長串咒文,我掙脫出去,跳出幾步之外,随時準備着被惡咒擊中。可是沒有,咆哮術後房間裏悄然無聲,雷歇爾半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短暫的瞬間,我心驚膽戰,擔心我的導師真的氣得發瘋,打算不管不顧憋個大招把我打得灰飛煙滅。下一刻,我突然發現,他沒在準備什麽。
他被擊中了。
真讓人驚掉下巴,這一套相當于我們師徒過招起手式的攻擊,竟然能擊中他。雷歇爾的确升起了護盾,沒有受重傷,但他臉色不佳,并非毫發無損。我的導師,一個頂尖的黑巫師,居然在這種時候陰溝裏翻船。
“您怎麽了?”我脫口而出,“您……”
這種事,其實不久前發生過。
那雙穩定的手會顫抖,他焦躁不安,在我面前打碎試管。雷歇爾變得不對勁,變得不穩定,以至于仰仗冷靜頭腦釋放的魔法也威力失常。
“您餓了。”我不可思議地說,“您還餓着。”
雷歇爾沒有反駁。
他看向我的目光無比冰冷,在學徒面前失手一定令他感到恥辱。但他已經冷靜下來,重新開始考慮大局,因此他不會真的殺了我,我相信雷歇爾的理智。
只是,我暫時沒法相信自己的理智。
我不該說話,我不該詢問,我不該火上澆油。可是十萬個念頭在我腦中橫沖直撞,我如果什麽都不說,這些念頭一定會把我炸成碎片。我走向雷歇爾,半跪在他面前,與他平視。瘋狂的求知欲讓我跳回鯊魚池裏,此時此刻我沖動得要命,願意為一個答案游向鯊魚嘴邊。
“為什麽是我?”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雷歇爾冷笑道。
“那為什麽不找別人?為什麽選擇我?”我頑固地問道,“因為好擺布嗎?不對,以您的能力,要想控制別人太簡單了,我反而是個硬茬。因為您對我知根知底,您信任我嗎?也不對吧,我是您學徒中唯一活下來的叛逃者。您明明有那麽多‘故交’,比我好控制的人不知幾何……”
“我樂意選擇誰是我的事,不需要對誰解釋。”雷米爾嘶聲說,站了起來。
“但您需要對自己解釋,您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嗎?”我跟着站起來,不退反進,又往他跟前走了半步,“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從街上帶走我?這世界上的天才法師胚子不知道多少,從來不管學徒如何的您,為什麽把已經十幾歲的我帶回去,保護、培養我這麽多年?法師塔裏的高明法師這麽多,我有什麽特別的,值得您如此偏愛?現如今滿世界都是您的糧食,什麽種族什麽年齡都有,要找比我技術好的傀儡太簡單了,為什麽不是他們?他們……”
“夠了,沒什麽原因!”雷歇爾暴躁地打斷我,“他們不是你!”
室內一片安靜。
我慢慢地、輕輕地問:“什麽?”
“我不知道。”雷歇爾說,被我問得心煩意亂,看上去只想草草用答案堵住我的嘴,“我會帶回你只是順手,有天賦的人死在那種地方是浪費。你是我最好的學徒,把資源向你傾斜有什麽不對?”
“塔米亞直到最後還是比我強,”我提醒道,“您學徒中的半龍和暗精靈都比我又潛力……”
“我說最好,就是最好。”雷歇爾不容置疑道。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
“至于現在,我去找過其他對照組,但就是不對勁。”雷歇爾耐着性子說完,“雖然也帶來饑餓,但更多的是不适感。令人惡心。非食腐生物會對黴變食物産生不适,因為那些東西對他們有害,魅魔應該也有相同的機制,但我還找不出原因。你身上有什麽特殊變異,或者問題出在我轉化為魅魔的過程當中。所以我不找他們,就這麽簡單。
“什麽不适感?”我追問,“哪裏不對勁?”
“他們的碰觸,他們的反應,他們的樣子……所有地方,我不知道。”雷歇爾皺了皺眉眉頭,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只好總結道,“他們不是你。”
我捂住了臉。
這不是我想聽的東西。我一口氣問了這麽多,像在發酒瘋,近乎咄咄逼人,只是想要一個了斷。我想将困擾我多年的線團一股腦兒扔到雷歇爾面前,讓他快刀斬亂麻,斬斷最後的妄念,像殺死蛀牙裏的牙神經。我想聽一個雷歇爾風格的回答,比如他收養我有圖謀,對我好是陰謀,只和我睡沒什麽理由。然後就,就真的結束了。
可是雷歇爾說他不知道。
他說,他們不是你。
無數個問題不再旋轉,它們彙合成另一股洪流,充滿了愚蠢的沖動,自以為是的妄想與那麽一點點自知之明。那點兒自知之明慘叫一聲,看着我高速跑向同一條河,一個猛子紮下去。我不怎麽想去理它,明天見吧理智,再會吧自知之明。我放下手,把我的老師摁到牆上用力親吻,如同溺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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