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玩得開心點
雷歇爾不喜歡出門。
即使在法師這個家裏蹲群體中,雷歇爾的不愛出門也數一數二。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法師塔頂,若無必要絕不離開。不得不離開的時刻非常少,他有大量的使魔、傀儡與學徒可以使喚,我們這些爪牙會為他收集一切所需,乖乖進貢到他面前。
我在空蕩蕩的安全屋中轉了一圈,沒找到任何戰鬥的痕跡。一切防護都安然無恙,實驗室裏沒有什麽材料短缺,而一個實驗暫時告一段落,被擱置在一邊。我想不出有什麽事能讓雷歇爾丢下手中關乎自己命運的實驗,他總不會是出門散心了吧?
我不太确定自己應不應該去找雷歇爾,事到如今,我也回過味來,妖精眼淚的任務大概只是個借口。我的導師既然特意支開我,他一定有自己的計劃,不用擔心他遇到什麽危險,同時我也不認為他會一去不複返。但我心裏總覺得不太踏實,說不出理由,只覺得不安。
幾秒鐘後我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覺得自己真犯傻。嗨,猶豫個屁!大魔王特意支開我去做什麽事,我不趕緊跟上,是等着被他賣了嗎?!
我迅速比劃起來,常人不可見的魔力在空氣中波動,如同被攪動的沙畫。
我曾在雷歇爾本人出動的追殺中逃亡了整整一年,我的逃生技巧優秀,追蹤技巧亦然——或者說,我不精通追蹤他人,但我精通定位雷歇爾。我給他當了很多年貼身學徒、很多年眼中釘,最危險的那些年,我得大致知道他在什麽位置,才好往對角線上跑。何況現在,我們之間有了綁定咒,相處了一個月,發生了某些能讓講述魔王故事的游吟詩人窒息的關系,這麽多聯系足夠一個高明的法師(比如我)抓住蛛絲馬跡。
我循着雷歇爾的痕跡,在許多錨點上跳躍,數次跳躍後我漸漸發現這兒有點眼熟。雷歇爾并沒有往荒郊野外跑,我前往的方向漸漸繁華起來,通往了一個沒想到的地點。
篝火堆酒館。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回音港裏,望着不遠處熟悉的酒館,開始懷疑我的追蹤法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大半個月前,我曾帶着雷歇爾來到這裏,吃了一頓差強人意的晚餐。他興趣缺缺地被我拉過來,又毫無興致地離開,看上去對這裏的每一個部分都充滿了嫌棄。雷歇爾為什麽會舊地重游?難道他迷上了這裏的奇異果烤羊排,為了掩飾這點,特意把我趕走再過來吃?
我腦子裏轉着不着調的念頭,跟着兩個醉醺醺的獸人水手走進小巷。片刻後他們腳步踉跄地走回篝火堆,我通過他們的眼睛掃視酒館內部。
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雷歇爾。
他沒穿黑袍,這回可不是我給他塞了衣服。雷歇爾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學者袍,沒戴着兜帽,那張臉完全露在外面。我猜他這次給自己施加了忽略法術,沒有人注意到那對小小的角,也沒有人被魅魔的魔力迷得七葷八素。
說“沒有人”,大概不太對。
雷歇爾坐在桌邊,桌邊不止他一個。有個男人,側面對着我借眼睛的獸人,正笑得和花兒一樣。這面目平凡的路人甲像要說悄悄話似的,身體向前傾斜,湊到雷歇爾耳邊耳語。
這貨找死啊,我想。
A、雷歇爾脾氣不好,且有脾氣不好的資本。B、雷歇爾讨厭跟人靠的太近。C、雷歇爾最近正在倒黴,心情更糟。這三條疊加起來,我幾乎已經看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我無意阻止,靜觀其變,反正從上一個沒眼色雇傭兵的下場看,雷歇爾現下也知道低調,不會弄出太大的場面……
雷歇爾笑了起來。
那并非常見的冷笑,也不是怒極反笑。他的嘴角上揚,眼中依然不帶一絲笑意,卻垂下眼簾,睫毛的陰影掩住了眼睛裏的冷光。這是個假笑,一個禮節性的微笑,放在別人身上,這神情近乎示好。
而放在雷歇爾身上,這簡直如同示弱。
我被吓到了,吓得目瞪口呆,精神波動太大,法術失效,獸人醉漢在酒館裏躺倒,對酒館內部的轉播中斷。
雷歇爾并不是個死要面子的狂徒,他的社交技能盡管爛,卻也不至于全然沒有。在有必要的時候,他不介意示弱,只要能攥取更大的利益,一個禮節性的假笑不算什麽。我曾見過他對另一個傳奇法師露出這種友好的笑容,那個法師在随後成為了他的戰績之一。
可是,前提在于利益。
那就是個普通的人類男性,獸人的視覺這樣告訴我,法師的靈視也這麽說。我心有不甘,在外面幾次施法,結果都一樣:人類,男性,三十歲前半,非法師,非傳奇。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存在,這樣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到底有什麽利益值得雷歇爾示弱?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雷歇爾圖謀?我寧可相信他是為了來吃奇異果烤羊排……
啊。
我想起來,雷歇爾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
我感到一碰冷水當頭澆下來,随後我笑出了聲,路過的人奇怪地投來一瞥,想必看到了一張難看的笑臉。我忍不住要發笑,天啦,如此簡單明了的答案,我居然現在才想起來嗎?
雷歇爾是個半魅魔,他需要跟人睡,他很久沒跟人睡,而且他回避我。從這些顯而易見的線索看來,他出門打野食再合理不過。我為什麽一直沒往這裏想?難道我竟以為,他只會選擇我,不會去找別人嗎?
回頭看來,我還真的這麽想了。
雷歇爾因為色欲主君的詛咒而對性充滿了抵觸,是我給他打開了新大門,讓他漸漸覺得這事沒那麽可怕。我們睡了很多次,纏綿床榻,同床共枕,這種事很容易讓可悲的低俗生物——比如我——變得頭腦發蒙,忘乎所以。我依然記得我的導師是個多冷酷的黑巫師,然而這反倒讓我變得更加自命不凡。瞧呀!我冷酷邪惡的導師就在我懷裏,就在我身下!他允許我對他為所欲為,他對我投懷送抱,對我充滿熱情!
我忘記了,這一切只是因為雷歇爾在往魅魔轉化。
他需要進食,他變得依賴性愛,與魔鬼的詛咒有關,與我無關,誰都可以。又不是每個人都會愚蠢地對啓蒙者不可自拔。結果我還是把自己當成英雄,以為自己與衆不同,那麽多年了,居然毫無長進。
我曾愛過他。
我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提前完成了任務,帶着光精靈的頭顱回塔。那個光精靈與我不相上下,殺死他耗費了我幾天幾夜的謀劃,還帶來了一道幾乎貫穿胸口的傷痕。我幾乎耗盡魔力,但仍然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我想要用這頭顱換取老師的贊許。
我直接傳送到了塔頂,與雷歇爾休息的地方只有一牆之隔,這是屬于我的特權之一。我可以直接來到最接近雷歇爾的地方,不需要通報,沒什麽東西阻攔。盡管深知他有一大堆防護措施,傳送到塔頂也不代表什麽,我也一度為這信任自豪不已。只是這一天,在聽到那對話的時候,我為得到這項特權深深後悔。
“……全部?”魔鬼語隐約傳來。
“當然。”雷歇爾說。
“包括你最好用的那把刀?啊,那可是個美味的靈魂。”
我敲門的手停住了。
“只要你出得起價碼。”我聽見我的老師這樣回答。
“是嗎?我還以為你很喜歡他呢。”魔鬼喋喋怪笑,“你真的舍得把他賣給我?”
“我說了,只要你出得起價。”雷歇爾傲然道,“海曼是我最好的學生。”
“海曼是我最好的學生”,這話雷歇爾說過很多次。當他這樣誇獎我,他的語氣總之微微上揚,帶着驕傲與認可,每一次都讓我熱血上湧。雷歇爾對魔鬼說一樣的話,在談到交易我靈魂的時候,一樣句尾上揚,滿懷驕傲。
而我如遭雷擊,仿佛渾身的血都結了冰。
我早就知道我的老師是個什麽人,他邪惡又殘酷,和魔鬼交易。我知道他将他人視作蝼蟻,他有時會将一些學徒扔進必死的境地,另一些則生不如死。我只是從未想過,自己也是蝼蟻中的一員。
海曼是雷歇爾最好的學生,是他最鋒利的刀,是他最喜歡的孩子。我沾沾自喜,甘當走狗,以為自己與衆不同。
結果,我不過是他田裏最大最顯眼的一顆蘿蔔。
我在法師塔中,雷歇爾肯定知道我在聽牆角,他甚至無意隐瞞。是覺得我逃不掉,還是覺得我甘心當一顆忠心耿耿的蘿蔔,會乖乖等着下鍋?現在想來,沒準是後者。我那會兒就像個狂信徒,好像他要我去死我也會聽話——別人這樣認為,他這樣認為,甚至我都這麽認為。直到我站在門外聽見了他的話,被一個耳光扇醒了,我猛然發現,自己并不信仰雷歇爾。
我只是愛他而已。
愛麽,首先要有命在才行。
我跑了。
十年前我跑了,成為了雷歇爾法師塔唯一的幸存者。十年後我照舊跑路,篝火堆酒館只是衆多好酒館中的一個,我當然有別的地方能歡度夜晚。游吟詩人哪裏都能玩得開,法師哪裏都去得了,我可不會浪費難得的休息日。
也祝雷歇爾玩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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