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雷歇爾的回避

我就在這樣的心煩意亂中熬到了淩晨。

滿月漸漸落下,早起的鳥兒叽喳吵鬧,而我面前那扇門依然毫無動靜。按照一個法師的精确推算,轉化之夜在兩小時前結束;按照最保守的估計,半小時前也該塵埃落定。只是我擔心我的打攪會幹擾雷歇爾的什麽計劃,造成什麽雪上加霜的效果,于是左右為難之下,我拖延到天邊泛白才動手敲門。

結果這門還是沒敲下去。

門在我的手落下前自己開了,雷歇爾一臉空白地打開門,臉色很差。等發現我杵在門口,他怔了怔,皺起了眉頭。

跟上一次敲門的後果截然不同,那一次雷歇爾意味不明地跟我聊了一會兒,這回他卻表現出了明晃晃的抵觸。他在看到我的時候下意識向後傾斜,仿佛要後退似的,只是很快反應了過來,頑強地站在原處,挺直脊背。這甚至讓我感到了一點兒奇怪的內疚,他這會兒看起來風吹就倒,皺眉頭都嫌累,也難為他還要武裝起來應付我。

“您沒事?那真是太好了!”我裝作看不見他的虛弱與抵觸,笑容燦爛地說,“天亮了,您打算吃點什麽嗎?”

門關上了。

摔門都摔得這麽軟綿綿,他可真是累得不輕。

“那我自己去吃了哦?”我大聲說,等了幾秒,轉身離開。

雷歇爾看上去沒有受傷,沒被魔鬼主君得手,并且很不希望我留在這裏,那我還是別留下來礙眼為妙。看到他這副樣子,晚上的擔憂暫且可以放下,至于別的,比如他看到我的瞬間眼中閃過的憤怒與警惕,等他恢複過來再計較吧。

我真是個貼心的好人。

我吃掉早餐,去補了個覺,等我被雷歇爾的召喚叫醒,他又出現在了實驗室裏,看上去一切如常。我希望雷歇爾能跟我談談他遇到了什麽,但他對此避而不談,倒也不讓人驚訝。那天淩晨他對我的抗拒就像一場起床氣,再沒有出現,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過了幾天,我發覺一切都不太對勁。

雷歇爾下達命令,接受反饋,每個環節都公事公辦,硬是讓我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他總是言簡意赅,不帶任何情緒。他避開我的接觸,對我探究的目光置若罔聞,而他看我的時候,那目光又太過冷酷無情,仿佛我跟魔像毫無差別。

這感覺就像一個低魔區域,空氣中魔力稀薄,雖然不像禁魔區一樣糟糕透頂,卻足夠讓一個法師覺得束手束腳,渾身不得勁。到了第三天下午,雷歇爾讓我把量杯放到桌上而不是直接遞給他的時候,我終于決定不再忍耐。

“您在回避我。”我直言道。

雷歇爾沒放下手裏的東西,從眼角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在無理取鬧。

“從滿月那天開始您就在避開我,為什麽?”我說,“作為一個向來很受歡迎的英俊半精靈,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我怎麽回避你了?”雷歇爾終于擡頭看我。

他指了指我手裏的杯子,意思很明顯。我故作不知,後退一步,帶着量杯走出了他能夠到的範圍。

我說:“您都不和我說話……”

“那我現在在和哥布林說話嗎?”雷歇爾說。

“現在不算啊,我是說之前!”我說。

“光是今天上午,我就說了十句以上。”雷歇爾說,“我也不記得你有多安靜。”

“‘把杯子拿過來’‘好的’、‘三片獅鹫羽毛’‘要什麽顏色’?這些哪算啊!”我抗議道,“我是說聊天……”

雷歇爾看傻瓜似的看着我,我聲音漸小,自己也覺得好像不太對。為了打斷能想象到的挖苦,我匆忙轉移了話題。

“而且您避開我!物理意義上的!”我說,高舉量杯,“您讓我放到桌上,換做平時,您會讓我直接遞給你。”

雷歇爾嘆了口氣,他放下手裏的筆記,走到房間另一邊,自己又拿了個量杯。他不再看我,對着杯子說:“在塔裏,你覺得我會怎麽回避一個人?”

“您從來不避開別人。”我說。

不如說很多學徒想避開他吧,順帶一提,從來沒人能成功避開過。

“換句話說,什麽情況下,他們會覺得被我‘回避’了?”雷歇爾又問。

我張了張嘴,反應過來。

雷歇爾不會回避別人,只可能忽視他們。盡管他的關注往往伴随着許多風險,但沒有人希望被導師遺忘。

這年頭孤兒多得像虱子,黑巫師雷歇爾從來不擔心找不到學徒。倘若你不夠出衆,沒在導師那裏挂上號,你就是被忽視的一員。被忽視的人無法進入導師的實驗室,得不到他的指點與告誡,得到的任務不會按照你的能力量身定制。被忽視的人将死于缺乏指導的錯誤施法或實驗事故,死于塔中沒有警告的禁區(或一只游走的魔鬼),死于一次超高難度的任務(因為你的導師不記得你這麽弱,或者需要一些無關緊要的炮灰探路),死于同窗競争……在塔中,被忽視是件可怕的事情。

我從來擁有導師的關注,我曾以此為傲。而即使在我還是“雷歇爾的寵兒”的時候,我也不曾像現在一樣,幾乎與他形影不離。如果過去的小學徒海曼看到了現在的我們,他絕對會嫉妒得發瘋。

這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雷歇爾沒有做什麽不尋常的事,他沒有把自己關進實驗室,也沒有把我關出去。他沒給我什麽要命的任務,沒再露出那天晚上的厭惡表情,也沒特別躲開我。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卻覺得自己被冷待了。

不知何時開始,我們在工作的間隙交談,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有時候我們站得很近,幾乎靠在一起,這沒什麽,我還在擔任口服營養液嘛。雷歇爾在工作的間隙嘬我,不是太忙的時候,他讓我來吻他。我的舌頭伸進他嘴裏,他眯着眼睛,容許我捧着他的臉,抓着他的頭發。

更加不忙的時候,我們會上床,有些時候他會在床上留很久。自從發現做愛會讓人犯困,吝啬時間的雷歇爾就将攝食與睡眠放在了一起。他會把自己逼到最困的時候,接着爬我床,确保我完全喂飽他,然後一頭睡倒。他帶着我留下的一身痕跡,大剌剌占據我的床,好在沒狠心到把我趕下去。那些夜晚,我肩膀上會靠着顆白茸茸的腦袋,有時胸口還擱着一條胳膊,手腕纖細、手指修長、殺傷力巨大的黑巫師的手。那些晚上我要是在半夜醒來,接下來鐵定睡不着覺。我會屏息凝神不敢亂動,斜眼看着睡在我旁邊的雷歇爾,心想,哎喲卧槽。

——你若大半夜不睡還剛睡了個黑魔王、前導師、現魅魔,你腦子裏肯定也只剩下哎喲卧槽。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太過……親近?等回歸常态,反而覺得奇怪起來。

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都是雷歇爾滿月後就沒再“吃東西”的錯。一個健康的成年半精靈需要健康的性生活,之前一個月日子過得這麽滋潤,現在好幾天打個啵都沒有,感覺不對很正常啊!

我迅速找到了問題所在,頓時安心下來。我剛要準備慫恿雷歇爾放下心理陰影來吃點東西,他卻提前開了口。

“給我新鮮的樹妖精眼淚。”他說,“掉落時間不超過一天。”

“等等,您是說讓我現取?”我被噎了一下,“您應該知道最近是樹妖精的求偶期吧?”

樹妖精在求偶期成群結隊,并且更加情緒化。落淚的幾率固然更高,可他們狂暴地群毆他人的幾率也直線上升。讓一個法師去對付這種魔抗極高且正在發情的生物,就像讓一個普通人去桶馬蜂窩。

“求偶期,那不是更好嗎?”雷歇爾哂笑道,“對一個向來很受歡迎的英俊半精靈來說,我想這根本不成問題。”

我覺得他在報複我。

就因為我沒給他量杯。

我唉聲嘆氣,還是得乖乖幹活。接下來的時間我無力東想西想,一心投入到導師給的又一艱巨任務當中。

不幸中的萬幸,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只落單的樹妖精。那只可憐的雌性樹妖精剛巧配偶被搶,形影單只,被我趁虛而入,用一曲爛俗的情歌換到了幾滴眼淚。多虧我的幸運,我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完成了任務,在當天晚上回到了家。

安全屋裏,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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