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入境
“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麽嗎?”雷歇爾說。
位于這個時間點的老師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來。回到現在,我三十幾歲,早就不能被雷歇爾籠在袍子裏。當我轉頭去看他,我們的視線平視,記憶中高大如山巒的領路人如今比我矮一點點,我看着他,覺得那張臉年輕得過分。
我的老師沒有返老還童,他只是從未老去。我十幾歲時覺得那張臉代表着成熟年長,等我到了這個年紀,我們已經像是同齡人——如果我不是個半精靈,我搞不好會比他看着更老。這讓人感慨,不知怎的更讓人自豪,仿佛他停下等我,而我快步追上,我們的距離不像過去那樣遙不可及。
這突如其來的感慨在我腦中轉了一圈,我才開始思考雷歇爾給我的問題。我努力回憶,半點都想不起來。那時雷歇爾的言行太讓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其他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就像日光之下看不見星辰。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你說,”雷歇爾抿了抿嘴,又像在惱火又像覺得好笑,“‘是的,我會的’。”
“什麽?太大言不慚了吧!”我咋舌道。
“羞愧嗎?”雷歇爾冷冷地說。
說實話,有那麽一點兒。
就像一個小時候聲稱要“當一個有用的人、建設美好埃瑞安”的孩子,長大後發現自己變成一條混吃等死的社會鹹魚了一樣——并且這件事還被他的小學老師拿出來在二十年後的同學會上感慨。我感到有點羞愧,不過回頭想來,半點都不覺得遺憾。
“雖然我沒有勝過您,但另一部分我做到了!”我說,“您說魔法是随心所欲,于是我聽從自己的心,用魔法追求了自由。”
我努力學習魔法,成功利用精湛的技藝與靈活的思維從黑巫師雷歇爾手中逃生,活到了這個年紀,這不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嗎?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魔法是自由,那麽為了學習魔法而約束自己,反而是本末倒置。我成功逃離了雷歇爾,沒有繼續追求勝過他的機會,自己過得快活自在,也是不忘初心一項表現嘛。
雷歇爾無言地看着我,對我這等耍機靈作弊似的詭辯無話可說。我見好就收,轉移了話題。
“話說回來,老師,”我說,“您當初為什麽搞出這麽大的陣勢來?”
“剛好我要回家。”雷歇爾說。
說得好像我是順路拿回的郵局包裹似的。
可是沒人會對每一個包裹這麽做,就算我是随手一拿的東西,我也是這群無關緊要的物件中最有關緊要的東西……唉,說的和繞口令似的。簡單直白地講,如果雷歇爾對每個學徒都進行如此聲勢浩大的歡迎儀式,塔裏起碼多五成願意為他去死的狂信徒,少五成背叛者。
“您也不會每次出門都這樣收個徒弟吧?”我說。
“你以為我多久出門一次?”雷歇爾說。
如此理直氣壯的家裏蹲,讓我一時間忘了要說什麽。
“我去的地方很少有合适的學徒。”他解釋了一句,“圖塔隆無法傳送,我又需要親自去一趟,這種幾率本來就很小。”
“‘小’,不是獨一無二。”我說,“半龍也是您帶回來的。”
之前說過了,我有個半龍人同學,他也是導師從某一場巨龍內亂中撿回來的學徒。該事件非常著名,雷歇爾從中得到了“屠龍者”(殺死多條純種巨龍)的稱號,那一戰也被收錄入多個法師學院的教科書中,作為“法師如何鬥龍群”的經典案例用于教學。所有記載當中,半龍學徒都沒占據多少篇幅,雷歇爾簡單粗暴地将他打昏收進了卷軸,肯定沒帶他看星星看月亮。
好吧也沒帶我看過,不過這就是個比方,意會即可。
我想也是,雷歇爾這樣不介意被圍觀的場面人,要是每次收徒都玩這一手,肯定早已天下皆知。這套路勝過童話故事裏的吹笛子的誘拐犯,天真的小孩子們肯定會為入塔擠破頭。
“你有完沒完?”雷歇爾不耐道,“我想如何就如何!”
我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像熱戀期一天問三次對象喜歡我哪裏的懷春少女。
不過從來沒得到正面答案的戀愛少女也太慘了吧!
雷歇爾一直偏愛我,有時候他直接得讓人難以招架,卻又一直拒絕回答我關于情感的一切問題,避不過就用上“我要如何關你屁事”的賴皮回答。這方面他一片空白,甚至比性愛上更蹩腳。在性交上,雷歇爾至少會以研究的态度描述與學習。
他回避感情,确切地說,回避正面感情,我不知道他是意識不到,還是拒絕思考。這很奇怪,許多強大的魔法都與正面感情有關,盡管多半是白魔法。雷歇爾對黑白魔法從無門戶之見,他喜歡研究也注重實用性,很難想象他會對某種流派的法術充滿不屑于抵觸,甚至連了解都拒絕了解。
在我提出進一步的問題之前,馬車停了下來。
這裏已經進入了圖塔隆,商隊要接受檢查,确認沒有攜帶什麽違禁品後才能放入。巡警會挨個兒檢查馬車,拿出通緝令比對。其實這就是個過場,誰家的通緝犯會頂着一張通緝令上的臉到處走呢?我與雷歇爾都坐在原地,不動如山。一方面咱們在圖塔隆都沒被通緝,另一方面,托那些浩大聲勢與滾滾黑霧的福,沒有一張通緝令能畫出雷歇爾的臉。
馬車簾被撩開,衛兵探進頭來,拿出畫像,匆匆看了幾眼就要點頭走人。
“等一等。”雷歇爾忽然叫住了他,“我有第一張圖的情報。”
衛兵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第一張圖不是通緝令,而是尋人啓事,在圖塔隆的入境和告示欄第一列貼了幾十年的尋人啓事。任何知道相關信息的人都能直接前往王都面見國王,得到高額報酬,不過倘若撒謊,也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
那張紙上,用留影術保存着皇長子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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