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昨日重現

一個侍女給我引路,把我安置到客房裏。她還相當年輕,活潑可愛,總是忍不住要打量我的耳朵。換成過去,或許我會以我的尖耳朵為契機展開一段閑聊。但這會兒我心裏有事還有人,閑談便有了目的。

“你看起來對我很好奇,小姐。”我說,将她的又一次偷看抓了個正着。

侍女吓了一跳,慌裏慌張地道歉,我報之以微笑,直到她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沒事,這對招風耳從小就夠引人注目啦。”我笑道,“圖塔隆的半精靈不多,多虧我小時候沒現在這麽英俊,這才沒被人販子帶走。”

侍女捂着嘴發笑,繼而微微睜大了眼睛,問:“您是在圖塔隆出生的?”

“出生?唉,這得問我從沒見過的媽媽。”我聳了聳肩,“不過有記憶以來我就在國都的大街上讨生活,這麽長時間不回到這裏,還真有點想念。”

“是這樣啊……”侍女将信将疑地說,頻頻回頭,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王宮的走廊很長,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我不催她,反而放慢了腳步,專心打量起了過道上的畫像。與附近的國家相似,圖塔隆的王宮也挂着許多肖像畫,上面畫着歷代先祖,還有如今的王室成員。

“這是年輕的先王陛下嗎?”我對着一幅畫問。

畫框中挂着一幅油畫,畫面中是一對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女。頭戴王冠的男人看起來溫文爾雅,與其說有王者風度,不如說像個學者。那個美豔的女性看起來反而更加強勢,她在畫面中的存在感不亞于國王,眼角上挑,我依稀能看出老師的眉眼。

“是的,這是先王陛下與王後陛下。”侍女回答。

“你聽起來很喜歡他們。”我注意到了她的語氣,“難道你見過他們嗎?”

“怎麽會,我今年才十七歲呢!”侍女連忙擺了擺手,“但那可是先王陛下呀,他讓圖塔隆得到了神殿和法師的保護,從此再沒有邪惡的瘋子能來這裏。而且,而且先王陛下還是個癡情的丈夫,一個慈愛的父親,他在先王後陛下過世後終身未娶,一直尋找着失蹤的孩子……”

說到後半段,侍女壓低了聲音,用上一種談論上司八卦的語氣,言語中的推崇倒比前半段更多。我為這天真少女式發言微笑,配合地說:“是啊,我記得公告欄永不撤銷的尋人啓事。”

“先王陛下與先王後陛下故去時都沒有得到他們孩子的消息,真是太可惜了。”侍女黯然道,轉而搖了搖頭,又顯得振奮起來,“不過現在那位殿下有了消息,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應和道,“作為圖塔隆的國民,真為此高興。”

我只應和,不主動發言,故意把侍女抛過來的話題扯到自己無聊的童年生活上。如此再三,她終于忍不住直接問了出來:“那位陛下真的不是被精靈抱走了嗎?”

“什麽?”我失笑道。

“那種到處游歷、特別好心的精靈呀!”侍女滿懷期待地說,她一旦開了口,便索性一口氣問到底,“大家都覺得先王陛下的孩子能逢兇化吉!八十多年前王宮雖然大亂,但從來沒人看到屍體,有人說他被好心的仙子帶走了,我覺得一定是精靈,傳說王後陛下認識精靈呢,一定是真的,她那樣美麗……您真的不是從精靈之森來的嗎?我的意思是,呃,護送王子歸來?”

“小姐,我是個半精靈。”我搖頭道,“精靈之森的精靈可不會收容混血。”

“對,可是那位殿下是人類!”侍女一臉興奮,滿懷期待地說,“殿下在精靈之森住了這麽多年,得到了精靈的祝福,從此青春永駐,還與美麗的精靈産生了一段感人的跨越種族之愛,生下了一個半精靈!”

如果這時候我在喝水,我能一口水噴出兩米遠。

縱然我作為一個靠胡扯吃飯的游吟詩人,已經見識過了人民群衆的豐富想象力,我還是為這位小姐天馬行空的腦補內容啼笑皆非。我想起那些酸溜溜地說我是導師親兒子的同學們,看着很有天賦跟我當同行天賦的侍女小姐,很想糾正一下錯誤:王子殿下在黑漆漆的法師塔住了很多年,得到了魔鬼的詛咒,從此青春永駐,還與英俊的半精靈産生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跨種族之愛,可惜他生不出來。

真遺憾,同學們死光了,侍女不能說。

圖塔隆的王室近侍也一樣是世襲制,一路走來,我在語言中用上了一點效果輕微的把戲,來獲取一些信息。侍女對王室功績的吹捧沒多少可信度,反倒是八卦可信一些——那些關于先王愛老婆愛孩子的八卦。她的欲言又止居然不是因為什麽秘密,只因為奇怪的八卦之心,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我的故鄉是圖塔隆,我在國都住了十一年,卻只熟悉這兒的街頭巷尾,對王室缺乏了解也缺乏好奇。二十多年前,王室對一個街頭孤兒來說遠在天邊,關心也沒用。等我成為了雷歇爾的學徒,世俗的王權又如同腳下的野草,不值得注意。現在,王室才變得值得關注起來,因為雷歇爾屬于這裏,因為他選擇來這裏。

雷歇爾的弟弟,那位老國王,不知道他的存在,雷歇爾則顯然早已知情,只是完全沒有認親的打算。他在這被詛咒的要緊關頭回老家,絕對不是為了葉落歸根。我能肯定雷歇爾需要他的血親,只是還不知道他的利用方式。

我能想出的可能,目前只有“利用血緣羁絆讓他留在世間”這一點,可是按照老師一貫以來的風格,我很懷疑他會走這樣難以掌控的路線。

我打發掉好奇心十足的侍女,在客房裏等了沒多久,結果便出來了。雷歇爾通過了測試,國王公開宣布幾十年歷史的尋人啓事有了結果,“皇長子”的後代已經歸來。國王對将雷歇爾的輩分下調幾代這件事相當抱歉,但他得考慮人們的心裏承受力,這也是為了減少雷歇爾回歸帶來的麻煩。

這件事雷歇爾告訴了我,他沒說老國王為何對他年輕的外貌如此心寬,我一時間也沒空去問他編了什麽借口。我的老師來到客房的時候,他已經換過了衣服。

依然是一身黑衣,不是黑袍法師的黑袍,而是剪裁得當的貴族禮服,圖塔隆以黑色為尊。禮服窄袖收腰,我忍不住盯着他看,不僅因為衣服很顯身材,還因為它看起來很眼熟。

圖塔隆的貴族服飾風格相近,二十多年來沒什麽變化。我的老師看起來依然年輕,服飾體面,容顏俊美,如同我們相遇的那一天。

我這輩子做得最錯也最對的決定,便是對一個“毫不設防”的貴人伸出手。那只伸向對方腰帶的手被一把抓住,我眼中的大肥羊轉過頭來,冷漠地看了我兩眼——即使到了幾次在雷歇爾手中死裏逃生的現在,初遇時的那幾眼,依然能在我“雷歇爾大魔王最恐怖時刻排行表”中排上前三。

沒準是第一名。

後來的任何一次追殺,雷歇爾眼中都充滿了冰冷的憤怒,然而這憤怒都不如初見時那麽讓人渾身發冷。當他企圖殺死我這個叛徒,他眼中全是我,我是某個雷歇爾想要全力幹掉的、某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而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低頭看我,像看一只爬過鞋面的螞蟻,我什麽都不是,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間。我腦子裏的警鈴在尖叫,後背爬滿冷汗,本能地意識到對方弄死我就像吹走一粒灰塵,甚至不需要一點情緒波動。

再然後,他眯起眼睛,似乎在考慮什麽。雷歇爾松開手,說:“重複我的動作。”

我竭盡全力重複了他比劃出的手勢,雷歇爾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跟我走吧。”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導師。”

我從小靠看人臉色過活,察言觀色近乎本能。當他那樣說,巨大的壓力從我後背上離開,我明白自己暫時脫離了危險。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他的眼睛——那雙高高在上的、仿佛對一切不屑一顧的雙眼,終于看到了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發覺自己有點恃寵而驕。即使在最小心謹慎且心灰意冷的時候,我也潛意識相信,我對雷歇爾至少意味着點什麽。愛或恨,傲慢或獨占欲,無論如何,他注視着我。

我再次向着雷歇爾的腰帶伸手,他挑眉看着我,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笑了起來,他不解地皺了皺眉,不久後似乎也明白過來。

“我不知道如此懷舊。”他說。

雷歇爾的眉頭松開,多半因為想通了我在傻樂什麽,不再煩心。不過我更樂意把這神情視為一種雷歇爾式的微笑,某種并非譏諷、緩和了神色的會心一笑。有時我們的心思南轅北轍,但在某些時候,我們的确心靈相通。

“我不餓。”雷歇爾又說,十分冷漠,“不操。”

好吧,我讪讪地收回手,在心中哀嘆:他依然毫無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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