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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岐山下。
一個身着純白衣裳的少女躺在溪流旁的草地上,緊蹙着眉悠悠轉醒。只還未及起身,便有幾道輕佻粗啞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我親眼瞧着她打那望岐山走下來,必是那陶令的婢女,錯不了。”
“你預備如何?”回話的人似笑得極是愉悅。
“自是賣到樓子裏去,給咱們哥幾個掙點酒錢,也算為民除害了不是。”
另一人立時附和:“可不是,這望岐山的陶公子可是個殺人如麻的主,咱們擄了他的婢女,正是為民除害。”
少女這般聽着,眼中的驚懼愈甚。可是單論聲音,對方至少兩人,往日裏她在山上,連師兄一人都不及,這時,莫不是要等死。
她暗自揪緊了衣裳,琢磨着倘或當真入了青樓,可還有逃跑的機會,身後便沒了聲音。好一會兒方才聽得其中一人似是走近了許多,沉吟道:“不過吧,就這般賣了委實是便宜那陶令了,不如我們……先快活一番。”
少女立時瞪圓了眼睛,正準備死活都要掙紮一番,就聽得身後幾聲悶響,便眼巴巴的瞧見一道青色的衣擺落在了眼前。
少女立時撐着地面站起身,垂着腦袋不發一言的站在青衣主人的跟前。
面如霜雪的青衣男子仿似方才不曾以劍氣傷人,只微微垂首,蹙着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夭夭,你臉上的肉越發少了。”遂牽了她的袖子往回走,一面又是冷聲叮囑,“記住了,惡人死于話多!殺人和洩憤都要利落,不要沒有自知之明,還非要折磨別人。”
蘇夭夭緊抿着唇,低低應了聲:“是,師兄。”心下卻是默默想,別人是惡人,那師兄他……他不是人。
果不其然,一回到山上,師兄便穩穩地坐下,摸着那個圓滾滾的玉石,仿似摸着她的腦袋一般,寒聲道:“夭夭,你今次逃跑,預備如何?”
蘇夭夭立時頗有眼力見的伏到他膝前,軟軟糯糯的喚了聲:“師兄……”
陶令緊繃的面色陡地繃不住,眸底隐有寵溺之色:“我帶你上山已是九年,每一年你都要趁我閉關出逃。夭夭,你可有新意?”
蘇夭夭忍不住低聲哼唧:“每年你都将我拎回來,你可有新意?”然她不敢大聲說,瞧見師兄質疑的目光,立時眨巴着圓滾滾的眼睛,頗是委屈道,“我這便将大殿內外打掃幹淨。”說着便要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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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料才走了半步就被人捉住手腕,陶令薄唇輕抿,無奈的嘆息:“夭夭,我若不去,你便任人欺侮了?”她那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模樣,像極了最初她在望岐山下時的情景,瞧得人心一顫。
“那還不是怪你?”蘇夭夭似終于找到缺口一般,背對着他使勁抽了抽鼻子,作出一番委屈至極的模樣,“你教我這麽多年的劍法,結果我還是任人宰割。”
陶令臉色一凜,手指略一用力便将她扯到了他的對面。這丫頭裝得倒像,眼裏哪有一滴淚?
蘇夭夭被戳穿了,便垂着腦袋,仍做得一副乖巧模樣。
陶令心思百轉,目光複雜的凝着她顫動的睫毛:“若再有下次,便直接動手。這世上除了我,不會有人是你的對手。”
再有一次?
蘇夭夭知曉師兄這是默認了她的每年一逃,心知師兄已然是消了氣,立時眸光閃閃的擡起頭,正預備重重的垂垂下巴,湊上去獻殷勤,便聽師兄緊接着道:“這次不必打掃大殿,去後山打坐,無人叫你便不許回來。”她的臉色立時頹了下去,一雙眼巴巴的望着他,很是絕望。
她當初上山時便尤為怕冷,九年了,也只是扛着,沒能習慣。往常師兄總會心軟,這一次,卻是飛身而逝,不見了蹤影。後山,那可是最為冰寒的地界。
蘇夭夭扁着嘴巴,到底是挪着步子往後山去了。
另一端,陶令立于望岐山巅,睨着滿山雪白。九年前,也是這般。
那一年,是西楚元年。被救下的女娃時年六歲。而他方是少年,是她現如今這般年紀。
青衣少年立于山巅,長劍于手中揮舞,劍風如這獵獵寒風般靈動、肆殺。雪花紛紛揚揚将他包裹,卻又不曾接觸到他絲毫。收劍時,少年又特地望了眼遠方萬籁俱寂這世間似一派祥和的景象,不由得輕挑了唇角感嘆:“前朝湮沒不過半年光景,竟已嗅不到半絲血腥味了。”
“你失望了?”少年聽見心底的聲音。遂眯了眼,眸中冷清卻也是坦然寬慰自己,“不過覺得無趣罷了。”
然他自語的話音将一落下,便瞧見了山下的那一抹粉紅。妖嬈綻開,仿似桃花一般。
他飛身而下,劍身挑起雪花,落在地上那張沾滿了血污的臉頰上。雪水緩緩淌下,露出一張嬌嫩白皙的臉頰。
地上的女娃身材纖薄,唯那張臉倒是還存着嬰兒肥。少年居高臨下的瞧着那一動不動的女娃,不自覺的笑了笑,這樣的小臉,捏起來手感應當不錯。遂踢了踢她,瞧見她仍能睜開眼,眸色漆黑的望向他,方才一手拎了她的腰帶,将她提回望岐山巅。
山巅之上,少年穿過蒼茫大雪和缭繞雲霧,走進一座宮殿之內,将她随手丢給一側的婢女:“将她收拾幹淨。”
“是,公子。”青衣婢女迅速應聲,唯眉間輕蹙,似有一絲不解。這女娃分明只餘一口氣息,不知公子為何要救下她。
然這不解,随時日長久,漸漸也懂了。日子無趣,便要尋些樂趣。
蘇夭夭在那張冰涼的榻上躺了三天,身上的傷疤幾乎愈合,卻始終沒有睜眼。青衣婢女将她的情況回報公子,不多時她便驚覺似有人靠近。
她那時年幼,不知輕功卓絕之人走路無聲。因而在風聲起了波瀾卻無腳步聲入耳時,還以為是混沌夢境。
直至那人靠近,他的氣息同往日照料她的女子不同,她察覺到周身的寒意愈勝,身子不由得崩得更緊。那人坐在一側,食指與中指抵着她的眉心,熱息頃刻便傳遍她的身體。她的手指縮在薄薄的錦被下,不知應不應睜開眼,身前的人卻是倏地笑了:“再不醒,我便讓人将你丢到山下去。”
蘇夭夭來不及思索,便猛的睜開了雙眼。她滿是驚懼不安的看着眼前這個白衣少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少年凝見她那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漆黑而又無辜,冰冷的眉眼不由柔和了幾分:“叫什麽名字?”
“……蘇夭夭。”她極艱難才張嘴道。
少年摸摸她的頭,像摸殿內那個碩大的白玉石球一般,并無多餘觸感。遂又用力捏了捏她肉肉的臉蛋,瞧見她隐忍的淚水,這才松開手,嗓音清冷道:“今日起,你便是我陶令的師妹,我會保護你。”
保護?
蘇夭夭一眨不眨的望着少年負手離去,風起,純白衣袂翩飛。“可是我……我想走。”她嗫嚅着。
她自小玲珑,三歲以後聽來的事全都記得。因而自是清楚,江湖傳言中,望岐山的陶公子是個怎樣令人驚懼的存在。
“他是西楚最毒的蛇。”
“傳聞他陰冷淩厲,殺伐果決。取人性命不過須臾之間。”
“那樣的人腳下不知多少枯骨,才有了而今的聲望和地位,實在令人膽寒。”
蘇夭夭蜷起身子,瑟縮在床角。她瞧着敞開的大門,瞧了許久方才揪着身上幹淨的衣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她在這裏覺得害怕,尤其這裏的床這麽涼,好像阿嬷死去後躺的那張床,沒有一絲生氣。
殊不知,陶令方才被人攔住耽擱了時間,這會兒她将一邁出門,便望見他在一側負手而立。
“怎麽出來了?”陶令望向她,眸色清冷。
蘇夭夭的眼光卻是直直的落在他身側的那個青衣婢女身上,她脖頸的紅痕尤其明顯。
陶令輕哼一聲,下颌偏向一側微垂,那青衣婢女立時轉身撤下。方才他一出門,她便跪在這裏,說得卻是字字多餘:“公子,她來歷不明,您不可如此……”
不可?
這是你說話的姿态?
婢女話未說完便被鉗住脖頸,他仍是少年的面容眸子微眯,卻已是嗜血的味道。只是,陶令慣常喜歡一劍穿喉,何曾弄髒了手指。
他冷冷地睨着她:“今日我心情好,便多給你一條命。”
陶令走到蘇夭夭面前蹲下身:“啞巴了?”他眼光冰冷淡漠,态度卻是柔和了許多。
“……我冷。”蘇夭夭瑟縮着身子,半晌方才憋出這麽兩個字來。
陶令摸了摸她的手,他的手指卻是比那張床榻還要冰冷,蘇夭夭下意識就縮了回去。陶令眸色一沉,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面低聲道:“夭夭,日後記得叫師兄。我會授你劍法,護你周全。但有一樣,這望岐山的寒冷,你必須習慣。”
望岐山地處西楚邊界,常年風雪覆蓋,她留下,便要遵從他的規矩。
蘇夭夭凝着面前少年的面龐,怯生生的應了聲:“是,師兄。”
……
陶令漸漸自回憶中抽離,九年,他的夭夭愈發像個小狐貍,未長開的面貌也将要看得出傾世之姿。而他,似乎也變了。
“也許,是時候了。”
他沉聲自語,常年清冷的眸子,難得劃過一絲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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