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只是師兄允了她,偏又不允令她有一個師妹,她知曉了那小女孩喚做“紅雲”,對她便也沒了幾分興致。那小女孩懵懂怯懦的模樣,确然是很像當初的她自己,然她卻不是師兄,沒有那般好興致。遂,将她丢給了十六,随她做些什麽事情便罷。

而後,便開始琢磨怎麽将師兄拐去江南。

“師兄……”蘇夭夭跳到他跟前,同他一道站在窗前看這王城盛景,“我們在王城要待多久呀?”

陶令直視前方,嗓音是慣有的清冷:“你不是很喜歡這繁華,這麽快就厭倦了?”初來王城那日,她的興致可是極好。

“倒也不是厭倦,只是以為不大安全。”蘇夭夭歪着腦袋。

陶令偏頭看她一眼,略鄭重了些:“有我在,自是安全的。”

“我只怕人家人多勢衆,我們總有不及的時候。”

陶令聞言,沉吟了許久,方才真正側過身,一眨不眨的凝着她:“夭夭,你想做什麽?”

“我……”蘇夭夭櫻唇微張,面色是難以掩飾的窘态。雖說被他拆穿是常有的事,但總是不能習慣。微微抽了口冷氣,方才竭力鎮定道,“我聽說江南山水才是真的山水,潑墨暈染,清麗澄澈。”

陶令睨着她,不動聲色的反問:“聽誰說?”

這重點抓的?她的重點明明是江南。

蘇夭夭立時咽了咽口水,遂又不甘示弱的揪住他的袖擺晃悠:“……師兄。”

陶令別過眼,眼底頗是無奈:“我卻是去過江南,的确是個不錯的地方,适合長居。”

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那裏的亭臺樓閣,山水如畫。即便是長街上的人們,也比着王城的人安定得多,不那般焦躁、吵鬧。除卻望岐山,那是他勉強還願停留的地方。

“果真?”蘇夭夭一雙眸子陡地亮起,遂又忍不住懊惱,這會兒她巴巴的想去,日後離了師兄便不能居住在那裏了,委實是可惜。

“再過些日子吧,我便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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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蘇夭夭的聲音立時放大許多,整個人都雀躍的跳了起來。

陶令瞧着她歡樂的模樣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極是寵溺道:“你既是想去尋那位黎先生,直說便是,何必這麽周折?”

蘇夭夭立馬不跳了,乖乖地站在陶令面前,只眼底仍泛着動人的光芒,唇邊倒還是不依不饒的哼唧着:“十六又出賣我!”

陶令唇邊的笑意立時咧開,襯得那冰霜般的面容竟也滿是柔和。

“你告訴十六,可不就是想讓她同我說。”

蘇夭夭咬住唇,心知自是不能在這件事上過多牽扯,反正她的目的已是達到。遂,将身後的劍取了出來:“師兄,你陪我練練劍吧,被楚玉珩那厮困了幾日,我現下的底氣極是不足。”

同他練劍,底氣會更不足。

陶令這般想,卻沒再這般拆穿她,只随她下樓一路到了後院,以手中的玉蕭做劍來當她的陪練。

一個身穿青色衣裳的小女孩出現在後院時,眼前便是這麽一副情形。

兩道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雖如鬼魅般極快速的移動着,但那般衣袂飄飛劍影輕靈的步法,仍是令人震撼。

“小姐好厲害呀!”她下意識地感嘆,連身後走來一人也不曾察覺,仍是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回了神,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十六姐姐。”

十六輕輕應了聲,便同她一道看公子與小姐練劍。

紅雲不懂這劍法玄妙,她在山上多年,卻是懂得為何紅雲的感嘆是稱贊小姐厲害。不過公子往日裏教授,便是告訴小姐,最好的進攻便是防守。因而每一次,公子都是在防守,而小姐便是無所畏懼的進攻。是以,落入不知其道的人眼裏,自是小姐厲害些。

兩人收了劍和蕭,便是大步向她們走來。

“今日可有異常?”陶令立在十六兩步遠的位子定住,目光卻是落在那個小女孩身上。她這時洗幹淨了,身上的傷也養的差不多了,那般肌膚嬌嫩的樣子,可與夭夭當年不同。

夭夭那時雖是臉頰白皙稚嫩,眼睛圓滾滾的煞是可愛,但她的手指是粗糙的。據那時照料她的婢女所言,她的身上也有許多傷疤,一眼便知是陳年累月的積累。若非後來精心養護了這麽多年,大抵會一直粗糙下去。

這個小女孩,可不像是窮人家受盡虐待的孩子。

十六恭恭敬敬的垂着頭:“并無異常。”

陶令收回目光:“再仔細些。”

“是!”

陶令這時便要離去,卻又猛地頓住,背對着身後的三人道:“十六,我再重申一遍,如有任何異常,首先保護小姐。”

十六驚愕了一瞬,仍是迅速應聲:“是,奴婢知道。”直至公子同小姐離去,她方才直起身,面上略有疑惑。這話公子在離開望岐山之時便囑咐過,今日一切如常,怎的又突然如此說?

莫非,公子也懷疑了紅雲的來歷?畢竟,本就是她報告公子,這個小女孩肌膚嬌嫩。就連她的那個賭鬼爹爹,雖确然是她的爹爹無疑,但她着人去查時,那個男子竟已然被人因為欠債被人打死了。她暗暗瞧了一眼紅雲,心下戒備又多了幾重。

另一端,蘇夭夭同陶令回了房間,方才揪住他追問:“師兄,你方才怎一直盯着紅雲瞧?她是否果真與我幼時極為相像?”

她以為師兄因為回憶起多年前的事方才走神,不料師兄的臉色已是深了幾重。

陶令輕輕摩挲着桌上的茶杯,另一只手擱在腿上,卻是悄然緊握。幸而面色只是略有凝重,未曾洩露他心下的不安和緊張。

他道:“當年之事,你可想知道?”

蘇夭夭摸了摸兩個茶壺,挑揀溫熱的那個為自己倒了茶,放在唇邊前方才随口反問:“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陶令知曉她性子如此,從不貪戀過往,日日皆是往前看。可他知曉,并不代表他能夠填補她未上山時的那六年。

“她突然出現在這裏,如你當年突然出現在望岐山一般。皆是要做誅心之術。”

“興許,我就是你的弑母仇人,我如楚玉珩所說一般無二,不止殺了他的全族,也害死你外公全族,唯有你,是那個活下來的例外。”

蘇夭夭初初聽到這話時便覺得可笑,如有人果真殺了所有人,又何必獨獨留下她一個餘孽?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嗎?

不過眼下師兄問起,她卻是難得面容嚴謹道:“那我便得仔細想想,到底是生恩重,還是養恩重?”

這十年,她不止一次的想過,若她從一開始便遇見師兄多好。如她從未見過世間暖春盛夏,一定願意老老實實長長久久的待在望岐山。

可她太怕冷,也怕師兄。

她不信世俗對他的評說,但相信他有滅人全族的能力。他待她極好,卻還是不能湮沒了那一絲恐懼。

陶令正是不安,蘇夭夭突然又湊到他跟前,笑吟吟的看着他:“不過師兄,你怎麽知道楚玉珩同我說了這些呢?”

她陡地離他極近,他幾乎能夠看見她瞳孔裏映照出的自己,心跳沒來由就亂了。他這般僵着,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悄然咽了咽口水後撤一些起身立在窗前,輕咳一聲道:“當年你出現在望岐山下,我雖是從未調查過你的來歷,但與此同時,他也出現在了附近。我知曉他的目的,自然曉得,前不久他見到你,必要說這一番話。”

蘇夭夭凝着師兄的背影,眸光深邃,哪還有方才半分笑意:“師兄不怕,我當真信了他的話嗎?畢竟,如你所說,我的劍法僅是在你之下,也唯有我你的防備心最弱。”

“我是唯一有機會殺死你的人,師兄你當真放心?”

師兄背對着她,仿似是微微垂首,極是無奈的笑了笑:“夭夭,你錯了。”

“嗯?”

“不是最弱,”他輕笑着補充,“是沒有。”他對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防備心。

十年來,他們在一起吃的每一餐飯,喝的每一盞茶,他都是入了嘴方才知味,從不曾特意探一究竟,可有毒物。便是晚間睡了,他的房間有人蹑手蹑腳進入,他初時本能的醒來。後來知曉也唯有她敢這般進他的房間,日後每晚竟都睡得格外安穩。

“你真的放心?”她不依不饒的追問,頗想知道一個答案。盡管,他方才的話已經比答案還要清晰。

陶令就那般長身玉立的負手站着,他分明與這塵世格格不入,他是屬于望岐山的,是那漫天冰雪的一部分。

蘇夭夭等的都有些不耐煩了,他方才緩緩道:“夭夭,如他所說皆是真的,你可會殺了我?”

這一次卻是蘇夭夭僵住,一個字都蹦不出來了。

良久,方才擲地有聲道:“會!”

陶令凝望遠方的眸子,裏面層層疊疊的光影到底是轟然崩塌。盡然,這本就是他教養出的女子,恩怨分明。可那一顆心,活了十年,仿佛頃刻要死一般。

哪料身後之人仍有餘音未了。

她的聲音愈發是堅決:“如那些都是真的,師兄,我會殺你,哪怕殺不了也會拼盡全力去殺。那是我要報的生恩。”

“而養恩,師兄,如我真殺了你,我會同你一起死!”

陶令渾身一顫,眼前如盛放出七彩的花朵,身體每一處的顫意彙聚到心尖,瞬間,便迸發出巨大的歡喜。

這是他這一生都沒有過的體會。歡喜到深處,是癢,是甘甜,還有喉頭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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