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陶令活了二十六年,十六歲時便心思枯萎仿若遁世的老者,現下陡然如此鮮活生動,竟要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十年仿佛有一株草緩慢的從他的心裏長出來,他覺得适意且愉悅,這時那株草陡地開了花,一時間,他竟有些不敢回轉身。

許久,方才竭力鎮定道:“你……先出去,我一個人靜靜。”

蘇夭夭摁着桌子緩慢的站起身,略有些後悔方才的言辭。她與師兄之間,從來都是無比坦誠,便是往日逗趣,也是十成十的真。她不願撒謊,只是看着眼下這般情形,她委實拿不準師兄聽了這番話,是覺得還算妥當?還是當他自己養了一個白眼狼?

或許,她應當說的婉轉些。

只是話已出口,只得挪着步子往外走。及至走到門口時,倏地又被叫住:“等等!”

蘇夭夭滿是歡喜的轉過頭,眼前卻仍是那一道背影。

“将十六叫進來。”

蘇夭夭悶悶地“哦”了一聲,遂垂着腦袋出了房間。

十六進門時,陶令正端坐在桌前把玩着那根玉蕭,很是專注一般。這玉蕭原是夏澤之留下,說他手上空無一物少了些什麽,硬是将這玉蕭塞給了他。說,這般模樣才像個翩翩貴公子。

“公子。”

十六出聲,陶令方才回了神,但憋在口中的話卻是極難說出口,又是踟蹰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道:“依你看,在夙夜樓搭個戲臺,可是方便?”

戲臺?

十六明顯是愣了愣:“夙夜樓裝修奢華,空間也是極大,若是搭個戲臺子,确無不妥。原本,樓裏的姑娘也有幾個唱小曲不錯的。只是……”

“只是如何?”陶令快速反問,語氣明顯是急切了些。

十六心下愈發是驚詫,但仍繼續平穩回道:“只是搭戲臺子可能需要幾日,公子若是着急,奴婢便多找些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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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算了,”陶令擺擺手,“叫幾個會唱的姑娘來我的房裏。”

十六正經是半個字說不出來了,垂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方才生平丢出第一個反問:“現在?”公子十餘年不近女色,怎的突然今日?

陶令本就有些惶然,她這般反問,他只好聲音冷硬的重複:“現在!”

十六直至撤身出門,仍覺得方才之事,仿佛做夢一般不真切。莫非,公子也同尋常男子一般,耐不住美色?畢竟,望岐山的婢女大多模樣清淡,被公子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姐,也一直是當妹妹一般照拂。這時陡地見了太多美豔的女子,終于有些尋常男子的心思了?

然她心下拿不準是一回事,公子交代之事,卻是一直辦得尤為穩妥,不多時便令樓裏的老鸨帶了幾個姑娘上來。

全程,十六都端端正正的立在陶令身後,公子令那些女子一人唱了幾句,最後留了一個唱江南調子的。

這一留,便是一整晚。

次日,這位楊姑娘回了房間,嗓子都啞了。自此,夙夜樓裏便是傳遍了,夙夜樓的新掌櫃陶公子看上了楊姑娘。

蘇夭夭得知這個消息時,自是樂開了花。她從前只想着,讓她自個成親,師兄不得不放她自由,卻是忘了,大可給師兄找一位令他中意的女子,彼時,他眼裏都是那位新嫂子,哪還管她飛到哪去?

那話本子裏可不就是這麽寫的,兄弟倆喪父喪母,一同長大。後來哥哥娶了親,新嫂子容不下那位白吃幹飯的弟弟,便令哥哥将他攆了出去。

雖說被嫌棄被攆走這事看起來實在不大體面,但她也不是那般愛護臉面的人。如是為了自由,吃些許委屈又何妨?

然那位被看中的楊姑娘,白日裏睡了一整天,醒來了也還是滿腹愁腸。小丫頭為她熬了護嗓子的湯藥,她輕咳了幾聲,已有些恢複,但心裏卻是惶然的緊。

人人都說陶公子瞧上了她,将她留了一整夜。但她自己可是清楚得很,她唱了一整夜,除卻偶爾答他幾個問題,可是一個笑臉都未曾看見。

小丫頭看她愁眉苦臉,也是心疼:“您說陶公子喜歡聽曲便罷了,怎還生生聽了一整晚呢?往後您這嗓子若是壞了,還怎麽營生啊?”小姐在這夙夜樓裏算是清醒不愛争搶的那個,這會兒陡地立在風頭浪尖上,也不知是好是壞。

楊姑娘還不及應答,就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匆匆走來,門扉被人推開,果是媽媽急匆匆的走來,滿臉笑意的對着她:“可準備好了?莫讓陶公子等着。”

她溫婉的笑笑:“準備好了。”心下所念卻是,如今日仍是整晚,她需要多嘴說幾句了。她流落夙夜樓已是身不由己,只願安穩度日,并不想被姐妹們嫉恨。

只不想,陶公子方聽了幾段,便沒了再聽下去的意思。

“你這段子,似總是生別離恨不得,便沒有結局好些的?”陶令眉目微鎖,聽來聽去,不過是雙雙殉情,或是一人死了,另一人孤苦終老,委實是要人失了興致。

楊姑娘微微福了福身,方才道:“愛情這回事,本就是愛而不得才顯得動容些。若事事如意,這段子便也不會流傳數百年。”

“愛情?”陶令下意識張了張嘴,聲音極其微弱,不曾入人耳。

“你下去吧!”他到底是擺擺手,終是沒了興致。楊姑娘雖有些意外,但仍是不發一言的撤身出去。如此甚好,也省得她再多嘴,以免得罪了陶公子。

十六再度被公子叫去時,她剛剛侍候小姐睡下。“這兩日她在忙些什麽?”

“小姐要奴婢為她找了一些醫書,一直在鑽研,方才睡下。”

陶令的臉色到底是一沉,她所做之事,不論是去江南,還是研究醫術,皆是為了更快的離開他。不過……

陶令略略思索,方才沖十六道:“你也去街上為我買些冊子來。”

“公子要何種類型?”十六正經問詢。

卻是陶令的臉色陡地一白,幸而十六始終微微垂頭,瞧不見他臉上的別扭,才緩緩道:“各式各樣的,都尋來一些。”

十六心中疑慮漸漸明朗,直待送來了書,過一日又替公子整理書案時,方才徹底了然。這些書冊,唯有事關男女□□,公子大約翻過,其餘的仍是整潔如新。

“再送些新的來。”陶令眉目緊鎖,這幾日他輾轉難眠,卻是始終找不到答案。

十六猶疑片刻,終是開口:“奴婢有一言,公子可否聽奴婢贅述一二。”

“你說。”

“奴婢雖不知公子具體為何事煩心,但……”她本想說男女之事,臨開口還是換了說辭,“公子對世間之事若有不解,為何不問夏公子?夏公子一直身在王城,想來對許多事比公子要了解的多些。”

陶令猛地站起身,眼睛已是灼灼亮起。

而夏澤之那端,雖是被父王幽禁,出不得門,但這消息總歸是沒斷。這一日,他便聽說了陶令現下喜歡聽小曲,尤其喜歡樓裏的一個姑娘為他唱幾個段子。聞說是,還留了那位姑娘過夜。

夏澤之一拍大腿:“移情別戀了?”

“陶令竟也會移情別戀?”

他在房間裏轉啊轉,滿是不解:“我怎不記得樓裏有這麽傾城的美人?”說着,又是揪住慣常随在身邊那小厮的衣領,“樓裏又來新的姑娘了?”

小厮茫然的搖搖頭:“不曾來,聽說是那位擅長唱曲打江南來的楊姑娘,不過近來……”

“近來什麽?”夏澤之急急地追問,他本就憋悶的很,這時有了這等消息,自是巴不得快速知道。再者,他的消息來源,已是慢了許多。

小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方才道:“蘇小姐身邊倒是多了一個小姑娘,是咱們樓裏新進的,被她收了去。”

“小姑娘?”

“方十一二歲年紀。”

“那便罷了!”夏澤之擺擺手,只揪着感興趣的消息追問,“那你且說清楚,那位楊姑娘到底是怎麽回事?”

“奴才實在是不知,只知道陶公子确實是将她留了一夜,便再無後續了。”

“那便再去給我打聽,”夏澤之不耐的拍拍那小厮的腦袋,“本世子雖說被禁了足,但總不能連這點事都不知道吧!像什麽話!”

那小厮聽罷,慌忙跑了出去。這時,從窗口突地跳進一個人,夏澤之明顯是吓了一跳,瞧見來人,方才舒了口氣。

來人徑自道:“公子令我傳一個口信給世子。”

“什麽口信?”夏澤之眸色一緊,唯恐出了意外。

“公子請世子今夜到夙夜樓一敘。”

“今夜?可出了什麽要緊事?”夏澤之急急追問,轉而又道,“只是,我這邊還禁着足呢,恐不大方便。”父親大人前幾日已是大發雷霆,若他此時再出去,回來少不了挨揍。

十六面容如舊,中規中矩道:“那便不歸十六管了,十六只負責将口信帶到,至于世子能夠如約,還請世子給個準信,十六也好回禀公子。”

夏澤之看這般情形,也知道大抵不是什麽要緊事,若真是要緊事,便是直接令十六告訴他,應當如何做了,哪還有工夫閑敘?

及至他費盡心思到達夙夜樓,瞧見了悠然坐着的陶令,便知道,果然,背叛過一次的人,往後真是怎麽都擡不起頭來了?沒那個底氣呀!

他坐到陶令對面,沒甚好氣的反問:“你何不去見我,還方便些?”他此番出來,回去後若被發現,可是代價慘重。他想想那根用來打他的棍子,就一個哆嗦。

陶令抿了口涼茶,不以為意道:“我原也這樣想,但将夭夭一人就在這裏,我不放心。”

夏澤之将将喝了口茶,這時全噴了出來。果然果然!他費盡心思前來,就是受虐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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