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楚玉珩在暗處天日的冰窖呆了三日。
然他卻不知,僅僅三日而已。
這裏沒有光打進來,沒有食物沒有水,甚至聲音都分辨不出。看見一道白影出現在眼前時,他還以為是索命的白無常。那一瞬,他是沒有驚慌的反倒松了口氣,活着太累,死了就能夠去見母親,也好。
然而等他瞧清了那張臉,那冰霜一樣的面容,眼底方才升起濃烈的恨意。然他自以為被困了七八日之久,這裏又是極寒,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又如何有力氣站起身。
陶令大步向他走來,身後自有人搬了椅子,他悠悠然坐下,凝着楚玉珩仍是滿眼堅決,終是有了一絲贊賞:“當年楚泓沒有選中你做太子,果然是他失策。”
楚玉珩坐在地上靠着牆,偏還是不屑地瞪着他:“父王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父王?”陶令輕笑,“他可有多看過你一眼?可有對你母親有一絲憐憫?可有在你被別的王子欺負時為你做過一次主?”
“楚玉珩,他不是你的父王。他是你的王上。”
父王,王上。一個是父,一個是君。
楚玉珩本是怒目圓睜,這時卻是陡地沒了一絲生機。傷人戳軟肋,打蛇打七寸,陶令用得極好。
楚玉珩垂着頭,失魂落魄着蹦不出半個字。
“說來,”陶令微微側着身子,低沉的嗓音略有些慵懶,“楚泓确然是還不如你。他當初被這般困着,不過一日便服了軟。可惜,還是逃不過一個死。”
楚玉珩猛地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齒道:“陶令,你果真就是個魔鬼,魔鬼!我對你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他反複強調着,“你竟然這樣對我,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救命之恩?
楚玉珩确曾在幼時無意間救過他一命,所以後來楚泓的子嗣被殺盡,他還是冒着被楚瑾殺死的風險救了楚玉珩。為此,他被人用蛇鞭抽了一百下,白骨顯露在外,若非他還有些運氣,被扔到了望岐山,被望岐山原來的主人所救,他的性命早就還給了他。
然往昔之事全沒提及的必要,他只凝着他問道:“你猜,楚泓臨死前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他微微揚唇,眼角上挑都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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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珩五指張開,緊緊扣着地面,一寸寸收緊。陶令的姿态卻是愈發悠然:“他說,求我殺了他。”
“不可能!”楚玉珩厲聲反駁,“父王一世英名,在王位上做了二十三年,怎會一心求死?”
陶令輕哼:“那你倒是說說,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會一心求死?有什麽事比死還要痛苦?”
楚玉珩果然僵住,有關父王的秘聞他知曉一些,但素未放在心上。此時陶令提及,倒像是确有其事了。
“他也在這樣的地方被困了一日。而後一睜眼就瞧見心愛的女人另有所屬,而那人,正是奪走他王位的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楚玉珩顫抖着逞強道,“父王絕不會因此就想不開,人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活着?”陶立功冷眼瞧着他,“江山易主,子嗣幾乎被殺盡,心愛的女人又在別人懷裏歡笑,他若是還有力氣活着,這天下也不會換了主人。”
“楚玉珩,”陶令瞧着他眼裏的光芒一點點散盡,方才緩慢的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幽幽道,“你還是不懂,多得是比死亡令人痛苦的事。”
關門前,陶令站在遠處,落于楚玉珩眼中像極了畫冊中白無常索命的身影。
他道:“我不會殺你,但你可曾想過,你這般活着,太痛苦了。”
楚玉珩聽着,死死地盯着那扇門,眼見着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弭了幹淨。他用最後的理智和清醒告訴自己:“報複!這絕對是報複!我讓蘇夭夭殺了你,我要誅心,你現在便要來誅我的心,我不信,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信,我不信!”
然而,他如此抓狂暴躁的聲音,卻是越是說到最後越是不确信。末了,便是伸出雙手緊扣着脖頸,恨不得窒息了才算痛快。可他偏生還進存着那一絲的求生意念,如此反複,竟是生死不能。
陶令離開冰窖,走進光明的地方,方才對身後的十六冷聲吩咐道:“等他求饒,便放他出來。”
“是!”十六應了聲,終是多嘴問了一句,“若是他一直不肯……”
“那便看着他死去!”陶令說着,聲線裏沒有一絲溫情。
十六明顯是一驚,公子的手段她一慣是清楚的,但這般折磨人卻是從未有過,但也不過愣了片刻,便是利落應下。
說到底,是小姐與別個不同。楚玉珩好死不死偏要碰公子的底線。
然而于陶令而言,他不過是要碾碎楚玉珩的意志罷了,他的性命,于他而言一文不值。
及至都進前廳時,陶令忽的頓住步子,整個人回轉身看着十六:“那日我叮囑你的事,可辦妥了?”
十六微微垂着頭:“已經辦妥了。”
“嗯。”陶令應了,方又轉身獨身進了前廳。
十六站在廳外,想着小姐離開那日,公子囑咐她:“将黎先生接回來吧!”
她着實愣了愣,公子便是繼續道:“夭夭大概會一路向南,算好日程,将黎先生送到她可能會經過的地方,再散些消息出去,方便她找到。”
十六默然感嘆着,公子到底還是不放心。
另一端。蘇夭夭自那夜逃離後,果真如陶令所料,一路向南。自覺走得足夠遠了,氣候也算溫潤,方才找了個客棧住下。
她縮進軟軟暖暖的錦被裏,覺得很是适意,只是這一睡,再醒來時又是次日正午了。她洗漱過後,便準備到街上晃悠兩圈,看看這個鎮子可否适合她住上一段時日?
然而下樓梯的時候遇見一個小姑娘,她瞧得極是眼熟,偏是蹙着眉怎麽都想不起來。及至走到大堂,瞧見正與掌櫃的交談的女子,立時明白了緣何那般眼熟。
那小姑娘可不就是夙夜樓的丫頭嘛!
此般情景雖算不上是他鄉遇故知,但瞧見熟人總是愉悅的,她在一旁等着掌櫃的與那女子交談完,方才走上前:“楊姑娘。”
被叫的人轉過身亦是怔了怔:“蘇小姐?”
蘇夭夭立時就笑了:“你不是在王城嗎?怎麽突然來了這裏?”
掌櫃的頗有眼力見的退身幾步,楊姑娘索性帶她上樓,走進一間客房,方才邀了她坐下緩緩道:“你和公子走後,夙夜樓被封,樓裏的姑娘們也都散了。我手裏攢了些錢,便想着回老家做個營生。”
“姑娘的老家是姜德鎮?”蘇夭夭說着,眸子裏仍是星光閃閃。
楊姑娘原本性子冷清,但礙不住蘇夭夭這般明媚的眼光,到底是露了些笑意,徐徐解釋:“不是,我老家在江南,但是家裏已經沒人了,所以就多走了一段路,不巧碰見小姐。”
“你別叫我小姐了。”蘇夭夭歡喜的厲害,“你叫我夭夭就好,你呢,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說罷,又是屏了氣息,稍稍有些尴尬。原來都在夙夜樓,她竟不知人家的名字,委實是丢人。
楊姑娘倒是不以為意的看着她:“我叫楊婉婷,你叫我婉婷就好。”
“嗯嗯。”蘇夭夭重重的點頭,心下雖是知道楊姑娘應該是略摸年長她幾歲,她應當叫她姐姐才對,但她這般說,她應下便是。“我方才見你同掌櫃的說話……”蘇夭夭随口問。
“我來了幾日,思前想後,大約開客棧還算穩妥些。”吃住都有了保障,如不遇上較大的禍事,當可一世無憂。
楊婉婷沉靜開口:“我預備将這個客棧盤下來。”
“掌櫃的肯賣?”蘇夭夭單手托了腦袋,“我看這個客棧經營的還算是不錯,掌櫃的怎麽肯賣呢?你出了大價錢?”
楊婉婷瞧着她眼裏的星光,卻是知曉她并無一絲貪心,只不過随口道來的趣話。她便也坦誠道:“我在夙夜樓多年,也攢了些錢。你呢?這是準備去哪?”
“嗯……”蘇夭夭沉吟了片刻,忽然有了新的主意,遂一雙眼滾圓滾圓巴巴的看着她,“婉婷,你既然要做老板娘了,收留我在你手下做個雜役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幹活,不偷懶。”
“雜役?”楊婉婷正經是驚了驚,微微垂眸瞧了眼她白嫩的手指,“你要洗衣洗碗擦桌子掃地?”
“對啊!”蘇夭夭垂垂下巴,轉而又頗是糾結,“其他的,我真不知我還會些什麽。”這些都是力氣活,且都是在後院或是人少時做的,正合适她。
楊婉婷倒吸了口冷氣,一時拎不清眼下的情形。陶公子具體什麽樣的身份她并不知曉,但知曉陶公子與那位世子爺是有些關系在的,不然也不會在一夕間夙夜樓就換了主人,而蘇夭夭作為陶令身邊最親近的人,這時獨身一人出現在姜德鎮,她不知其中原委,不知如何問,為了自個的性命偏又不得不問。
陶公子那張臉,入了腦海便讓人不自覺生了懼意。
楊婉婷謹慎措了辭方才道:“我倒是無所謂,不過添個人。只是,陶公子那邊……”
“婉婷!”蘇夭夭身子猛地前傾,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只是微微顫着,連一雙漆黑的眸子都沉了下去,“我從師兄那逃了出來,日後……我們不提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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