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發簪

掌燈時分剛落了一場陣雨,雖沒過多久就停了,但到底是夏季的暴雨,将庭院中弄得濕漉漉的。

丫鬟牽紅提着燈籠匆匆往後院去,穿過玉圭門時一陣風襲來,一旁蒼翠的玉蘭樹搖擺着灑落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落了她一身。

牽紅“哎呀”一聲,拿袖子遮在額前,快步往前跑了幾步。

進了小院,遠遠就見燈火通明的檻窗中映着一個纖弱的身影。

牽紅腳步更快,到房門口,手都擡起了卻又停下,愁苦着臉猶豫了會兒,還是扣了下去。

房門只是虛掩着,應聲而開。

外間只有一個丫鬟守着,見了她輕聲道:“小姐一個人在裏面呢,看着是跟平常沒什麽不一樣。”

她二人皆是姜榆的陪嫁丫鬟,仍習慣性地喊她小姐。

“怎麽可能沒事。”牽紅的聲音也很低,朝裏間瞧了一眼,道,“其他丫頭呢?”

丫鬟道:“小姐讓人全都回去歇着了。”

牽紅點點頭,讓她在外面守着,自己掀開垂簾進去了。

姜榆正對着燭燈看書,神色專注,聽見動靜,長睫微擡,露出一雙水波潋滟的眼眸。

牽紅被她看着,艱難開口:“小姐,二少爺讓人傳話來,說姑爺喝醉了,非要讓你去前院扶他……”

時間雖已晚,姜榆卻還是衣衫整齊,熏黃燭火下周身攏着一層薄霧似的,朦朦胧胧,聲音也柔柔的,道:“嗯,我這就去。”

她放下手中書,卻并未直接向外,而是幾步到了梳妝臺前,對着銅鏡照了照頰上的胭脂,再擡手将發間的累絲纏花的牡丹金簪松了松,這才斂着衣袖起了身。

牽紅見她真的要去,忍不住道:“小姐,你這是何苦呢,明知道二少爺是有意為難你,還不如找個借口,讓下人将姑爺擡回來……”

“沒事的呀,早晚都要面對的。”姜榆朝她微微笑着,“早點見了,省得以後出醜。”

她款步到了門口,撿起牽紅放下的燈籠,回眸對着欲言又止的兩個丫鬟,道:“去給夫君準備醒酒湯,不用跟着我了,我一個人可以的。”

牽紅眼看着她移步向外,心中酸澀難忍。

這還要從前幾日說起,數日前,東征大軍班師回朝,其中最風光的要數将軍林旗。

林家祖上是出了名的武将,有從龍之功,老皇帝登基後對武将心有忌憚,林家老祖機□□動交了兵權,專心在家含饴弄孫。也因此,林家免遭了兔死狗烹的結局。

國泰民安了數十年,直到三年前,東面兩個外邦突然同時發難,長驅直入,接連侵占大殷朝六座城池,抗敵的主将都被生擒了三個,滿朝嘩然。

朝中武将稀缺,除了年近六十的趙老将軍,竟然無人能領軍上陣。

最後還是國子監的先生向皇帝進言,認為林家林旗飽讀兵書,有其先祖風範,或可随趙老将軍上陣殺敵。

彼時,林家父母初逝,林旗便是那時臨危受命,跟着趙老将軍去了戰場。唯幼妹林玖,年僅七歲,被托付給了家中老仆。

三年時間,林旗數次領兵突襲,斬殺敵将無數,名字響徹邊關。

如今敵邦俯首稱臣,願每年進奉珠寶馬匹等換取安寧。東征大軍風光回朝,林旗居功至偉,成了京中新貴,前去林家拜訪的權貴們幾乎要将林家門檻踩破。

距離林旗回京至今已過去了十餘日,今日是平昌侯府的二公子周意辰,在府中設宴款待林大将軍,而姜榆的夫君周三公子也是要去作陪的。

周三公子全名周明夜,自幼體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平日裏甚少飲酒。

按理說不該喊他去前廳待客的,奈何這周二、三公子不合,周意辰分明就是有意為難周明夜。

而牽紅不想姜榆去前院扶周明夜,則是因為姜榆少時曾與林旗有過婚約。

林旗率軍東去沒幾個月,姜榆意外與周明夜有了肌膚之親,被迫嫁進了明昌侯府。

周意辰故意灌醉周明夜,又讓姜榆去前廳扶他,是有意引這對曾經的未婚夫妻相見。

一個晚宴,惡心了三個人。

牽紅不明白周明夜為什麽不找個借口推拒了,姜榆又為什麽一定要去,她苦着臉愁了會兒,嘆氣熬醒酒湯藥去了。

姜榆卻是一點兒也不覺得為難的,她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捏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跨過了一處積水。

出了小院不遠,碰上了府中幾個丫鬟,丫鬟要幫她拿燈籠,被她溫柔拒絕了。

一路到了前廳,廳門洞開,裏面燈火通明,隔着一段距離,都能聽見談笑聲和弦樂聲,聽着氣氛很好。

姜榆在外面站了片刻,在丫鬟們端着盤子出來時将燈籠遞了過去,而後壓着心口長舒一口氣,擡步進去了。

廳門口守着的丫鬟已傳了話,姜榆一進去,便聽到周意辰的聲音,“弟妹來了?快把三弟扶回去,今日的事都怪我,不該讓他多飲酒的……”

宴客廳中的談笑聲登時如被掐滅的燭火,只有奏樂聲依舊,聲聲入耳。

姜榆微微向周圍掃視了一眼,廳中燭光晃眼,賓客衆多,她在左側看見了周明夜之後就停住了視線。

“不礙事的,夫君他酒量差,回去喝點醒酒湯歇會兒就沒事了。”周明夜已癱軟着趴在座前,袖口盡是酒漬,看着像是一攤爛泥。

姜榆說着快步走過去,酒氣熏人,她卻鼻子都沒皺一下,無視了他身上的酒污,在他肩上輕輕拍着,柔聲喚道:“夫君,醒醒。”

周明夜醉得不輕,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麽,沒有了動靜。

姜榆擡眸對着周意辰,“那我先扶夫君回去了,二哥,你們繼續。”

“哈哈哈,弟妹你以後還是看着三弟把酒量練練吧,這樣子出去應酬可不行。”

“是呢。”姜榆點頭稱是,轉向周明夜道,“夫君,我扶你回去。”

周明夜因為娘胎裏帶着病,身形并沒有多強壯,只比姜榆高了小半個頭,但姜榆一個嬌弱姑娘,要扶起他還是有些難的。

所幸廳內有丫鬟在,幫着将周明夜扶起。

姜榆肩上架着周明夜的胳膊,一手撐在他胸口,扶着他出了案幾,主座的周意辰還在笑道:“當心點,別摔着三弟了。”

姜榆沒擡頭也知道廳中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她是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的,她只在意一人,卻不能擡頭去看他。

當初她與林旗的婚事并沒有多少人知曉,但自從她嫁與周明夜之後,事情就莫名其妙傳開了。

但凡她今日有半點不合規矩的地方,明日閑話就會遍布整個京城,說明昌侯府的三夫人還與前未婚夫藕斷絲連。

此時,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周明夜身上,餘光也未有分毫偏移,然而剛往外走兩步,周明夜忽地掙紮了一下,身子一歪,重量全部壓在了姜榆肩上。

姜榆受不住,打了個趔趄扶着人向一側偏了偏。

周明夜跟着歪倒,與姜榆撞到了一起,“當啷”一聲清脆的聲響,是姜榆發間的金簪被他發絲勾住,甩落到一旁的酒桌上。

丫鬟忙上前來幫着扶穩了周明夜,姜榆輕松了些,向着旁邊的人福身致歉道:“失禮了。”

周意辰的聲音再次響,用意味深長的口吻道:“三弟妹不是有意的,林将軍當然不會與她計較,是吧?”

廳中鴉雀無聲,連彈奏的樂聲都到了尾音,只餘指尖碾動琴弦的顫動聲,似有若無。

“無妨。”一道低沉的聲音響在跟前,說話的人語氣淡漠,不帶一絲情緒。

姜榆始終未擡眼,她垂着眼睫,看見一只指節突出的手撥開酒盞,撿起了她掉落的發簪。

那只手很大,手背顏色略深,握着發簪的一端翻轉過來,以大拇指與中指夾着細細的簪身,食指在下方托着,虎口處的繭子格外顯眼。

姜榆眼睫顫了顫,她認得這只手,更知道那繭子是常年習武練箭留下的。

幾年前,她時常捧着那只手,一邊在那上面抹着細膩的脂膏,一邊埋怨:“你能不能記得自己抹呀?老是把手弄得這麽粗糙,握着一點都不舒服。”

那時候林旗總是一臉不耐,“做什麽要抹姑娘家的東西,還帶着味道,回頭我又要被人笑話。”

“姑娘家的東西怎麽了?這麽嫌棄姑娘,那你走吧,別在我這待着。”

姜榆一不高興,他立馬就服軟了,“沒嫌棄,姑娘家的東西精致,我怕浪費了。”

“我的東西拿來給我未來夫君用,只要我不覺得浪費,那是誰都不能這麽說的。”

她刻意放軟了聲音,柔柔地說着護短的話,成功讓跟前高大的少年人沒了聲,只有薄紅偷偷爬上了他耳後。

那時候姜榆心裏是在偷笑的。

只是她用心養護了幾年的這雙手,如今又變得很粗糙了,應當是做主人的根本就沒打理的結果。

“周夫人。”那只手将發簪往前遞去,停在距離姜榆一尺遠的地方。

姜榆在一瞬間想了許多,面上卻沒有絲毫變化,她緩緩擡起水潤雙眸,看着眼前人,客氣道:“多謝林将軍。”

而後伸出了手。

她的手與林旗的截然不同,白皙滑膩,在廳中明亮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柔軟,泛着瑩瑩柔光一樣。

細嫩指尖握住發簪尖銳的一端。兩只色澤不一的手隔着兩寸的距離,一粗糙,一柔膩。

只要有一方再向前移動一下,就能觸碰到一起,就像以前一樣,可以親密地交握在一起,随意揉捏。

可如今衆目睽睽之下,誰也沒動,也不能動。

林旗松開了手,毫不留戀地收了回去。

姜榆将發簪收回,重新扶住周明夜,偏過頭看他,輕聲安撫道:“夫君,沒摔着吧?我這就扶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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