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魚戲隅(五)
作者有話要說: “一筆丹青畫朱塵,兩生紫宸望黃昏,遙觀靈臺誰人與,斜看蓮泥魚戲隅。”
“公主睡下了,晏姑娘請回。”
眼前的宮女一直不大喜歡晏子魚,殿內的燈明明亮着,她卻睜着眼說了瞎話,晏子魚覺得自己火燒火燎的,再也撐不住地跪了下去。
宮女雖然想為難一下晏子魚,卻也不敢當真做的過了,見晏子魚臉色不對,又是一頭跪下去,頭都撞地上了,連忙扶着她,回頭道,“公主在作畫,你禀報的時候小聲一點兒。”
後面的宮女點了頭,進去了。
這宮女攬着晏子魚,發覺她整個人燙得厲害,背脊上濕糯糯的一片,小心的看了一眼,發覺都是血,便不敢攬着她的背,滑到後頸上,掐了掐她的人中。
晏子魚悠悠轉醒,對着宮女笑了一笑,兜着的畫一攤開,沒什麽聲氣兒道,“我來還長公主的畫,沒別的事兒,麻煩你轉告公主,我啊,想不明白,還有,對不住,把她的畫兒給弄碎了。”
晏子魚說完,将碎畫給抖盡了,人撐着往回走,宮女這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好在殿內來了人,不是長公主還是誰?
垣市立在殿內,披着薄衫看了看地上的碎畫,臉色變了一變,擡頭見步履踉跄的晏子魚背後都是隐隐沁出的血跡,臉就更白了,“叫太醫!”
晏子魚本想回頭看一眼垣市,垣市已經沖到了自己面前,一臉強撐的冷靜,“你別走了!”
說着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抱晏子魚,卻是一幅不知道該怎麽碰她的樣子,“我沒遇見過你這樣的狀況,不知道該怎麽做,但是你得停下來,我讓绛青扶你進去,等等太醫就來了。”
晏子魚立時注意到了垣市沒有以尊稱自謂,淺淺笑了笑,“你別着急,掖庭中什麽苦沒吃過,不過是幾鞭子,我還挨得住。”
這一句‘挨得住’碎的沒有音氣,人也倒了下去,垣市忙抱住她,宮女跟着上了前,一攬懷地将晏子魚給趴着抱了起來。
醒來時,天光淺白,晏子魚趴在軟枕上,熏香缭繞的,讓她惶然以為是夢境,微一側首,便見一人倚靠在床頭,微蹙着眉心,顯然睡的并不安然。
晏子魚将垣市細細打量了一番,才輕輕扯了扯垣市的袖子。
想來是麻了小臂,垣市啪地一下子滑了下去,磕到了眉頭,輕呼一聲,迷瞪瞪的樣子讓晏子魚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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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占了你的床,這就下去,你讓人換過錦被,歇一歇吧?”
垣市揉着額頭,抿着唇瞪了晏子魚一眼,“敢情長闕殿我還找不到第二張床了?”
晏子魚無奈,低道,“過來一點兒。”
垣市不解,還是小心地湊過了一點兒距離。
晏子魚張開右手心,湊到唇邊呵了一口氣,往垣市撞到的額頭去湊。
垣市一退,更加狐疑。
晏子魚笑着解釋,“這樣消痛。”
垣市閃了閃眸,依言湊過來。
晏子魚小心地給她揉了幾下,問道,“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好了一些?”
垣市點點頭,烏墨的瞳子安靜地看着晏子魚。
時光便漫長起來,什麽時候縮回手的也不大清楚,只聽得垣市淡唇輕道,“那我這樣給你揉揉背,你是不是也會不疼了?”
晏子魚啞然,失笑地賴回枕上,“那樣的話,我定然會死了,疼死的。”
垣市斂了眸,挨在榻邊,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誰會打你?還打得這麽狠?你這麽好看的人兒,連……”
“好看?”晏子魚不解,随即道,“公主的畫…對不住……”
垣市似是想起什麽,猛然一睜眼,直直盯着晏子魚道,“你說你不明白?不明白什麽?”
晏子魚安靜地看着垣市,輕道,“公主為什麽要為我作畫,為什麽又要我回掖庭,為什麽…昨日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垣市低眉,恹恹地反身倚在榻邊,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些話,我從未與旁人說過,你聽了,記着也好,忘了也罷,都不要看做笑話。昨日也不知怎麽中了邪,見你睡得好看,就畫了下來。可能是跟我不大開心有關,也就對你的淡然雍雅生了羨慕,羨慕你能夠簡單的活着,不似我,走到哪裏,人人對我都是名面恭敬,暗中,卻總是嫌棄我的。”
“嫌棄?誰敢嫌棄公主你?”
晏子魚從未想過貴為長公主的天之驕女會如此想自己,心頭震撼之餘,也多了那麽一絲自己也不明白的難過。
“你都說了一個‘敢’字了,難道還不清楚其中緣由?”
垣市輕道,“你是個聰慧的人,也知時勢,你待祯哥哥好,不過是看在他能夠幫襯你一二,讓你們晏家在掖庭過的更好一些。”
“你?”晏子魚訝然,全然想不到垣市早就把她給看個清楚了。
“對,我很清楚你的目的,所以你對我的示好我都視而不見,也很清楚你看重的是我的地位,但是,我并不難過。”
垣市的聲音更輕了,“容姑姑殁了,我很多話都不知道和誰說。你知道麽,昨日父皇告訴我,他要立我為皇太女,将來執掌這大晉的江山。可我明白,單是立我為皇太女這一條路就不好走,殺誰貶誰,雖是父皇的一句話,但其後的牽扯不僅僅是人命,更是明面暗中的權利之争。父皇的江山是容姑姑和皓皇打下來的,我想容姑姑走後,他心下總是不安的。着急立我為皇太女,一來是穩固朝政,二來,也是自私地想要證明,他的一生,和姑姑的一生,雖然不同于大部分人的異性之親,但仍舊是來過的,并且曾經站到過世間萬人的頂端的。”
從七歲的孩童中聽到這些抽絲剝繭的話,晏子魚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幹澀道,“那你為何同我說這些話?”
垣市輕輕笑了一句,尚有孩童的稚嫩,更多的卻是不同孩童的深沉,“其實我也不明白,你這樣的人,歷經過掖庭的冷暖,為了自己活得更好一些,什麽肮髒手段都使得,宮裏的人和事,我都明白,對你,也就自以為的了解了那麽幾分。”
她忽地斷了聲,像是不解什麽事,渺渺輕道,“可你不知道,我一個人走了一圈回來,不見了你,去尋你的時候,在殘陽餘韻下見到小睡的你,心底是怎樣的感覺?也就十分奇怪你這樣的人,怎會有那樣自然的睡态,好似什麽事你都可以做,什麽髒水都可以淌,但做過淌過之後,你還是你自己,還是那個……”
她轉過頭,有些迷惑瞳子凝視着晏子魚,輕道,“還是那個什麽也不沾染的人……”
晏子魚全然想不到自己的一時失神懶睡,竟會讓垣市看到了一個別樣的自己,但她口中的人,當真就是自己麽?
她尴尬笑笑,“公主說笑,哪有那麽神奇,定然是你看錯了。你說的對,我的确做過很多不齒的事,包括對垣祯,我都是在利用他,以及見到公主你,都是這樣打算的!我這樣的人,遲早有一天會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價。像宮裏的每一個人一樣,一旦進了宮,要麽是死在那個不知名的角落,要麽就是被人擡在車上,随意丢了那個亂葬崗,魂兒也就一直飄在那亂葬崗中,轉世都轉不了。”
垣市搖搖頭,起身走到案桌前,取了一幅畫過來,攤開了在晏子魚面前,淡道,“不是的,你與他們,的确不一樣。”
晏子魚漸漸張大了眸,眼前的畫,讓她一瞬間如臨了昨日初醒時的畫面,連心中思忖悵然的念頭都如出一轍地冒了出來。
垣市的畫,把晏子魚的一份随意不拘描摹的更深刻了一些,讓人一眼,就可明見畫中那個雙手後撐,歪着頭擱在肩山,足尖兒一翹,斜坐在長欄上的藍衣少女,是如何以斂眼撩着身前魚塘一隅中交頸嬉戲雙魚的倦然,擺出了一個自我不拘的風流姿态來的。
明明高牆在側,深宮在遠,餘霞暖然的紅藍映折之中,少女的心,似是早就飛到了宮牆之外,暢游了一番龍游深海的肆意快然。
晏子魚眼前漸漸模糊,後來所想,這是她情動之初,情動之後,方知再沒有誰,能同眼前這個七歲的天之驕女一般明白自己。
“一筆丹青畫朱塵,兩生紫宸望黃昏,遙觀靈臺誰人與,斜看蓮泥魚戲隅。”
垣市再度輕了聲,“這是我在當時做完畫,見你起身時,腦中唯一想到的。我攆你回去,是肯定自己會睡不着,用來做此一畫,再合适不過。”
“此畫留白,等你題字,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我好讓人刻章來?”
垣市的低語溫柔的像是夢呓,晏子魚咬着唇角的破碎哽噎,一字一句地掏着心。
“晏子魚,我叫晏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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