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魚戲隅(四)

晏子魚又飲了一盞,其實她的酒量并不好,為什麽要飲酒,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覺得心底需要暖一暖,緩一緩……

她并非一個依憑感情做事的人,神武政變,垣市避禍,她都未曾流淚,如今看了短短無力的兩個字,多年的心澀那樣自然地傾瀉而去,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指腹慢慢抹去了眼淚,她仰了仰頭,總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了,就愛回憶,可一回憶,垣市就會在記憶中離得她更遠,更遠……

縱使晏子魚生在一代名臣晏聞山膝下,她一介女兒身,仍舊只有姓無名。晏聞山對她是有幾分心,但卻從未想過予她名,晏家皆以晏伊喚她。

她守了垣市一月,垣市昏昏沉沉,醒來時,便抓着她的手不放。她覺得垣市手上有些力氣,人定然好了很多,遂放下心,頭一歪,擱在榻上就睡。一連睡了三日不夠,之後幾日,随垣市去園中接地氣時,也時常走到哪兒就睡到哪兒。

這一日,垣市臉色沉沉地回了殿,也不知自何處置了氣,悶聲悶氣地賴在榻上不說話。

自打垣市醒來,晏子魚不知她如何打算,沒有放自己回掖庭不說,夜中更需自己陪侍方能睡下,不過也好,垣祯再好,也及不上垣市背後的權勢更甚。

晏子魚湊過去,還未開口,垣市已牽了她的手就走。

“随我出去走走。”

“我會半路睡着,不多帶幾個人?”

垣市自來安靜好學,脾性端莊,今日少見的不容人抗拒,讓晏子魚心底慌了一下,方知自己瞅上的這個靠山,原來比垣祯要難對付。

她思來想去地想怎麽讨好這個摸不準脾氣的新靠山,全然沒注意到何時被垣市放開了手,倦乏感襲來,昏頭昏腦地便不知跌在何處給睡上了。

再醒來時,日頭昏黃,她眯了眯眼,迎着半挂的殘陽去看,眼前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魚池塘子,蓮葉田田,堆在某個角落擠簇生長,冒出頭的幾朵殷豔,瓣兒都不全,一半好,一半壞,盛着餘輝的彤彤昏黃,朦朦胧胧的盡是不醒之感。

晏子魚懶了一口心氣兒,雙手倒撐着座兒扶正身子,歪頭抵在肩上,左腿擱在右腿膝上,足尖兒一點一點地晃悠,斜着角度一層層地瞥過眼前的重重宮闕,想着要到什麽時候,自己才能逃出這鬼地方,才能得到自由?

這一想,便清醒意識到自己是跟垣市出來的,垣市呢?她正想四處找,卻被一句溫軟的輕聲阻止了。

“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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垣市不慣和她說話,少有的幾句言辭也自來冷清簡單,無非是命令或囑咐,好似自動無視了她對她的親近示好。

這一句溫軟輕聲從未有過,晏子魚知道一定是在某處有了變化,才會讓垣市變了一點兒慣常的模樣,她猜不透,也想不明,但隐約覺得和今天發生的的一切有關。

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怔怔地望着魚塘的角落,一面是用心思忖,一面,則是聽垣市的話,當真不敢動。

好在角落裏并非無趣,戲魚連連,紅白交頸,晏子魚一時走了神,想着自己若是那魚,或許,會活得更自由一些。

日頭沉下去的時候,晏子魚又差點兒睡着,肩頭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她回過頭,只見垣市遞了一張畫卷來,人別着臉,似是不敢看她一般地躲藏着。

“才畫的,還未裱,也用不着裱,你自個兒收着就好。”

垣市喜畫,用心也巧,筆法不同旁人,能得她一畫,任誰都要慶幸,不過,那個時候的晏子魚是不知道的。

她怔然一愣,接過來就想打開,垣市立時彎身越過欄杆壓住畫卷兒的另一邊,急道,“現在不許看!今日你回掖庭,回了掖庭再看!”

晏子魚本坐在亭子外面的長欄上,矮着亭內幾分,垣市這樣挂着亭上欄杆湊下來壓着,不知是急還是太急,一時幾乎壓了半個身子下來。血脈當時逆行,細嫩的小臉一下子竄了血紅,天邊的殘紅合着夜幕喑藍映來,那張臉,忽地就格外深刻了。

晏子魚僵住,眼前放大的都是垣市還未長開的眼眉,後面宮人看情況不對,生怕垣市掉下去,立時抱了她回去,兩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氣。

垣市由着宮人理了衣襟徑自離去,晏子魚才敢站起,順着路往掖庭走,一擡頭,便被眼前宮人正收拾的案桌給空了空神。

她低頭,望着手中的畫卷,慢慢地展了開。

原是一幅斜卧圖,圖中的女子一身藍衣,雖不是自己身上的淺白,晏子魚卻明白垣市看人更深,竟是連合适自己的顏色都給畫了出來。

遠處的宮闕層層疊來,半掩半失,一路而至淺塘,巧筆勾勒出角落的幾支青葉紅蓮,唯獨到了斜卧亭下長欄的女子處,一筆一描都顯濃墨。

女子斜身小卧,一片姿态慵懶,肩頭遮了眼眉以下,讓人全然為那一雙輕斂的眼吸引了所有心神。初見時,是沉睡,複見時,則淺睡,一筆兩意,垣市的畫工,足夠見巧。

晏子魚徹底呆住,她慢慢收起畫卷,立在案桌空蕩之地,緩緩轉身,看往了亭下自己曾橫卧的地方。

晏子魚回到掖庭,就被晏聞山拎着在晏幾聲的牌位前跪下了,畫卷藏不住,被晏聞山撿起一看,霎時氣得眼睛都紅了!

“孽障,孽障!”

晏聞山一邊撕碎了畫,一邊沖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上拿着沁過水的布條擰成的鞭,一鞭子打在了晏子魚的背上!

“誰讓你去照顧垣市的!你要去,你問過我沒有!你當我是死了麽,死了麽!”晏聞山氣不可及,晏子魚卻不明自己怎麽就錯了。

“祖父,垣市為救子叔染病,并且救下我們晏家一家,我去照顧她,難道不應該?”晏子魚被一鞭子打得撲在了地上,咬牙忍痛道,“恩欠兩清的道理都是您教我的,論錯,豈非您有錯在先!”

“你還敢詭辯!”

晏聞山周身發抖,一連甩了三鞭過去。晏子魚不過九歲,心性再是堅韌,也抵不住這濕沉的布鞭力道,慘呼充斥了整個掖庭,讓一群婦孺都堆過來圍觀,卻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心軟的,也只能是自個兒默默流淚罷了。

晏子魚疼得眼前陣陣發黑,不僅是背上幾乎被打斷了的疼,更因垣市的畫被撕碎的疼,再有的,卻是對晏聞山的不忿。

“祖父,是人則知事,知恩,知情,我受您教導,不曾屈辱這幾個字。您知事,不忿皓皇及柳州王女之合,您知恩,則不降晉!可您,知情麽?可知柳州王女對您的尊敬之情,元帝對您的容忍之情,垣市長公主救下晏家一家的情分!”

晏聞山一愣,似是沒有想到晏子魚會如此膽大妄言,幾鞭子下去,怒斥道,“什麽是事?忠君護國為事!什麽是恩,識人辯任是恩!晏家養你教你生你!予你晏家之姓,要你尊的是晏家之骨,這就是你生為晏家人被賜予的天大之情!”

晏聞山似是揮不動鞭子了,一甩手,瞪着晏子魚道,“天地陰陽之合,她們兩個女子算什麽!萬物以陽,晉也以陽,垣市一介女子,怎敢為帝!垣容容我,垣祁容我,難道不是因我晏家一門自夏而起的風骨?要我承認女子稱帝,無疑是扒了我的骨頭,我拿什麽立于天地之間,他們!又憑什麽敬我容我!”

“垣市救子叔,那是垣祯去求的!頂天立地的男兒去求女人,你還看不出垣祯對你的情意?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知情!”

晏聞山越說越急,面目扭曲而猙獰,走來走去的像是一頭狂躁的野獸,“這幅畫,這幅畫是什麽時候畫的?你和她,你和她攪在了一起,攪在了一起……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慌慌地去撿鞭子,剛撿起來要打,人忽地面色一白,捂着心頭倒了下去,一群婦人慌忙扶住了他,哀哀戚戚地哭成了一團,晏子魚勉強撐起來,孱弱道,“讓人去找垣祯。”

有人跑了出去,剩下的,全在慌慌亂亂地咋呼,晏子魚渾然不覺,一點兒一點兒的把撕碎的畫攬起來,兜進懷裏,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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