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醉鬼(三)
“我等先生醒來,再歸家已是第二日。彼時夏盡,夜間涼寒,我也不敢動他,挨到半夜,我自己也冷得緊,起來小跑幾步,那後門又開了。”
轉過一條長街,劉甸望着前面一道巷口,眉目驚喜,道,“前面巷底,就是夏大夫的院子了,我們快過去。”
晏子魚點頭,“你繼續說。”
“後門開了,是那青年,左手搭着兩件厚衣,右手拎着一壇酒,小走了過來。青年将厚衣覆在了先生身上,将手中的酒和衣衫遞給我,笑道,‘小子,你人不錯,這壇酒你拿去賣了,貼補貼補家用,千萬莫給這酒鬼盯上了。日後多盯着這酒鬼,別讓他胡亂來了。’”
“我冷得緊,先把衣衫披上了,再回神,青年便進去了。我等着先生醒來,先生見了酒,果然要取,我将青年的話給先生說了,先生才作罷,領着我去賣了酒。我手上得了錢,想着回去定是藏不住,便和先生說,想把錢存在他處。先生問我為何,我将家裏的境況和他一說,先生就應下了,還和我說,每日可早間去找他一找,若需用錢,也得和他說說用處,再考慮給不給我。我本不樂意,心想着這是我的錢,何故要問你來?不過想着先生是賬房先生,他掌管莊中錢糧租子,說的定然沒錯,就沒敢多說什麽。後來去找他,方知他是要教我讀書認字,我自然開心,便每日都往他家中去。”
劉甸說到此處,劉光鼻頭哼了一哼,顯然是不忿他當初還有這一茬兒。
幾人拐進巷底,晏子魚看了看眼前的醫館,甚是破舊,而一路所來,都是矮棚低戶,巷子坑坑窪窪,髒水流淌。見着幾人走進,有人縮頭縮腦地瞅了幾眼,為晏七一瞪眼,便都縮了回去。
屋內沒有燈,劉甸扯了嗓子喊,“夏大夫,夏大夫!”
“小劉蛋子,又是你家先生醉了酒?”有人在裏面應了聲,滄桑嘶啞,看來是個老人。
劉甸對晏子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生太嗜酒,當初就是因此給攆出了柳王下莊。”
晏子魚自門頭挂着的醫字麻布落下眼,心底思忖了一個大概輪廓,餘光撩了撩涼轎上的柳承岩,猜到了和他厮混的青年,應該是自己的三叔了。
屋內走來一點兒燭火,一張蒼老的臉映在後面,端地有點兒瘆人。
“夏大夫,對不住,打擾您了。”劉甸行禮。
夏大夫一身麻衣,須發皆白,佝偻着背,端着燭火将幾人掃了掃,最後在晏子魚身上兜了一圈才繞了回去。
“擡進來吧。”
晏子魚見劉甸熟練地背起柳承岩,擡腳往上走,衣袖被人一扯,回身見晏七蹙着眉頭,低聲道,“家主,您不是還要逛逛麽?讓劉甸拿帕子把轎子擦一擦,咱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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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魚沒有說話,眸底緊了一緊,晏七一想,壞了!趕緊松手。
晏子魚回身繼續往進走。
踏進屋內,藥味濃郁起來,燭火不亮,屋內雜亂,不僅是藥具,還有農田物件,看來夏大夫不僅僅是個醫藥之人,應該也是某個莊子裏的農戶。
未走幾步,跨過門檻,來到一間狹小的屋子面前。劉甸沒有退履,徑直踩了進去,晏子魚斜眼打量,那夏大夫已經點了屋裏案幾上的油燈,光線亮了起來。
屋內簡單,泥地鋪呈,只在靠牆的邊上置了席榻,劉甸将柳承岩放下,夏大夫正走出來。
晏子魚讓開門前狹窄的走道,見那夏大夫徑直鑽到了一間裏屋,未過一會兒,端了一碗水來。
“喏,給他。”夏大夫執着燭火,渾濁的眼忽明忽暗地閃着。
晏子魚接過,不小心扯到背上的傷,眉梢動了動。
夏大夫搖搖頭,眼皮耷拉,轉身走了。
晏子魚端着水碗,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地從他趿着鞋的吧嗒吧嗒聲中,辨別出他的自喃自語,“明明沒個什麽,盡會折騰人,老骨頭,傷骨頭,還有個軟骨頭……”
“家主,水給小的吧,此地髒亂,待安頓好先生,小的送您入城。”
晏子魚回身,唇角一抿,“這碗水,我來給。”
劉甸一愣,但見晏子魚眸底深淺不知,心底疑問,并不敢問,行禮之後,“那小的出去候着。”
清淨下來,這人還賴在榻上不驚不動。
晏子魚端着手中的水,心下微瀾,三叔自來憊懶胡鬧,一直是家中難題,便是父親那般自持溫和之人,對三叔也時常出言教誨。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還是有些本事,竟惹來一個頗有本事的酒鬼。晏子魚想,是不是天不該亡晏家,故而一出來,就有人尋上門來了?
“先生飲酒過甚,難道就不渴麽?”晏子魚上前,屋內被人占了一襲榻,無座,只能立着。
“初聞晏家有女立府,柳某還不信,今日一聽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柳承岩睜開眼,撩袖坐起,盤腿而觀,伸手遞來。
晏子魚卻笑,淡道,“先生嗜酒,這水,可覺滋味?”
柳承岩眸底精爍,衣袖收回,端身起來,搶過晏子魚手中水碗,仰頭飲下,一抹嘴角,眉眼精亮地望着晏子魚,昂聲道,“晏君有酒而予水,豈非小氣?”
“家叔已逝,先生何故再來淌入晏家一趟渾水?”晏子魚不再打迷,直白問道。
柳承岩眼眉生黯,将碗盞放在案幾上,揮手掃了掃身上的塵土,嘆道,“柳某不過是念着晏府院中藏着的一壇酒而已。人生難得一快事,縱使山高如天,渾水如海,一淌如何?”
晏子魚見柳承岩意決不假,疑慮稍減,回道,“子魚年幼,事事不周,晏府如今空立無依,先生若來,飲的,可就是苦酒。”
“于柳某來講,有酒就是樂事。”柳承岩擡頭,直視晏子魚,“最好的酒,不再于藏,而在于市井之釀。此巷之後,便是最熱鬧的井,晏君可敢一飲?”
“先生既是家叔之友,喚我子魚便可。”
“好。”柳承岩眉目凝肅,臉色依舊見白,撩起衣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夏老兒一眼看出子魚有傷在身,是個好大夫,奈何拘于莊田過久,人磨得沒了脾氣,連句正面話都不敢說,子魚勿怪。”
晏子魚點頭,随柳承岩走出來,跟着他繞過幾間小院,推開了一扇門,走上了一條頗為幹淨的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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