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市井(二)
長街而立,晏子魚微臨逆風,柳承岩的輪廓一陣清晰,一陣模糊。清晰的是他獨持一心的蕭索疏離,而模糊的人聲鼎沸中,他與旁人,原來并無異處。
“家叔出事時,傳聞蠻人食人,先生欲拾遺骨,豈非太難?”
晏子魚根基不穩,柳承岩一上來求的就是南越流放之地的事,京師之地,她尚且吃力,何況此地遙遠,即便要做,也必須得上面的權層開口才行。
然蠻化之地,于中原并無益處,朝中何苦來哉?
晏子魚心思料定,不欲在此事上糾纏,但柳承岩言及稅賦之事,對垣市來講,此事若能由她解決,對她的成王之路自然有益。
柳承岩丢出一餌,定有計策,聽來無妨。
“何況,先生才志高遠,定不會只以拾骨為志,開蠻化蠻,方是此志中心。以子魚目前之能,全然無法相助先生,先生以為呢?”
柳承岩沉沉看了晏子魚一眼,“子魚之才,果然算盡人心。你不能,但垣市能。賦稅之事,必須以垣市而成,但此言,不能以垣市開口。”
提及垣市,晏子魚心中沉沉。
元帝的考量并沒有錯,垣市尚未登基,便有人借自己去接近垣市,然而有多少人是真心為她?又有多少人,會把她捂在心上惦念?
她忽然,很想她。
眼前的鬧市,孩童嬉鬧,而她與她,以齡而論,當是其中之一,該嬉笑貼耳,牽手而鬧,無所憂想,無所憂懷。
“先生,以你對家叔之心,你如此待我阿市,可曾想過,我會心寒?”晏子魚自然是真誠的,真誠到剖開了一切來談。
“你以誠,迫人至無可轉寰的餘地,确實是高明的手段,但也以此将你自己暴露于人前,再無防護之可能,即便你不拘結果,自認為強,但總有一日,你會因此得到最真誠的痛苦,一傷至深。”
柳承岩眼底忽現憐憫,嘆然道,“垣市是君王,你既決意将她捂在心上,就已經把自己逼至無可退避之路。君,本就是一職用之人,尊其,是尊其職責勞心勞力,重其,是重其用萬人不及,既有用,人所用之,你的阿市,并非你單一而擁。你若不明白此處,日後心寒之處,定會更多,定會失衡。你若失衡,守不住自己,便不能護她。你要習慣,習慣你的阿市,原本就是被萬民利用之人,而你自己,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晏子魚眸底沉斂,側身來回走了幾步,停下時,不擡頭,冷道,“容我緩一緩吧。先生既然決意輔佐垣市,可有想過來日以何名目去勸她開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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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岩見晏子魚不看自己,情知晏子魚已經明白,只是一時有些難以接受罷了。情之一字,以事具現,怎麽都難以分得過分清明,何況她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此事不着急。”
柳承岩不想将太過殘忍的真相此刻就遞呈在一個孩子面前,淡道,“垣市和你從未涉及過農商賦稅之事,而且非利益層面說話,此事不會得到任何重視。不予變通,是朝政最難之處,而一旦決定變,上行下不效,就難上加難。”
“先生想假借何人?”晏子魚終于回轉身,一路慢走,錯過柳承岩往人群攤前閑逛。
“柳。”
行入人中,有些話不能再去明說,柳承岩不知晏子魚要幹什麽,只能短短吐出一個字而已。人跟在晏子魚身後,見她興致闌珊,縱于攤前駐足而挑,事實上,眼底飄忽,全無心思。
晏子魚指尖撿了一柄簪子,覺其簡單見巧,倒是适合二嬸的。
“先生身上可有銀子?”晏子魚側首轉眸,眸底輕盈,什麽也看不出來。
柳承岩完全有點兒摸不着頭腦,不過看樣子,晏子魚身上沒帶銀子,卻是想買這支簪子。
“我自來閑散,身上沒什麽銀錢,近日在你府前有心賴上,怕旁的醉漢趁機來偷,更不敢帶銀子在身上。”
晏子魚眸底黯然,簪子在手中轉了轉,“可惜!”
她正是放回去,攤前的漢子已然笑道,“不可惜!姑娘,這簪子是個木件兒,我親手刻的,不值錢。看姑娘你喜歡的緊,直接拿去便是!當然,小的也不白給,盼你來日,家中姊妹什麽的,都來攤前兒看一看,如何?”
晏子魚微有怔愣,繼而彎彎一笑,“大叔有禮,我自當回禮,日後定會帶人來。今日,權且先祝大叔生意興隆!”
漢子開懷而笑,拱拱手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晏子魚心情好起來,扭頭對柳承岩笑,“市井市井,總歸還是好人多一些。先生所言,子魚眼下徹底釋懷。”
她将簪子收入袖中,緩步再行,“阿市之名,取天市之意,我幼年拘于府,後拘于宮,雖從書中得此之意,卻并無親眼所見。今日一見,方知人生處處艱難,亦處處歡喜,市井之釀,先生飲的甘醇,子魚不及,日後定會向先生多有學習,以證天市之心,以保街市之歡。”
“你能明白最好不過。”柳承岩驚嘆晏子魚的冷靜能力,“柳王……”
“先生!”
晏子魚轉身定在柳承岩身前,眉目懇切,“處一事,當做其事,處一局,當運其局,眼下子魚身處市井鬧市,不想思辨其它,只願做一介稚齡女兒,行一處歡喜簡單。”
柳承岩見晏子魚眼角微紅,眉心緊蹙,顯然在極力忍着什麽。
依他對晏子魚的觀察來看,此子不拘人,亦不拘自己,此言一來,便是如此,可心底之恸,顯然是有的。
他以垣市為引,想來是真的動到晏子魚的心了。
她人聰慧,心思多,不知多想到了何處,把自己逼到這般難抑的地步,足見對垣市之情已到了骨子裏,稍作牽引,便能傷她。
可她這樣的人,以女兒姿态為放,再收回,定然再難為動。晏子魚了解她自己,懇求一放,是她明知自後再不會有此機會,方是不管不忌地任性一回了。
柳承岩心底嘆然,太過聰慧,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子魚,風原盛景,是要往高處看的。”
柳承岩心想,自己這一生,為人父的機會不知還有沒有,于此一刻,權且将眼前的少女,當做令人心疼憐惜的孩子吧。
他走過去,半蹲身子,拍拍肩膀,興致道,“來,上來!”
晏子魚見柳承岩擺出要背自己的架勢,稍稍欠身,“先生這是何意?”
豈料柳承岩吹須而笑,“都說了要做稚齡女兒,何故還來猜測?讓你上來,行一介長輩該行之事。”
晏子魚心底驚然,繼而竄過一縷酸楚的溫熱,繞在心頭,連綿不絕地讓她眼前模糊了。
分明很想上去,但她卻僵直了身子不知道該怎麽上去。她見過別人家的孩子興奮地架在父親的後頸,小手一揮,放佛他才是世間最頂端的人。
父親。
晏子魚在心底無比拉扯地喚了一句,回過神時,人已經趴在了柳承岩背上,視線一高,人已經被他背了起來。
“你呢,人不大不小,我架不動你,權且委屈視線,低一點兒啦。”
柳承岩似乎難抑興奮,興致高昂道,“我身上沒錢,不能給你買什麽物件兒做玩,好在尚有一籮筐的老風原異事,一路走,一路講,保準不做悶。”
晏子魚趴在柳承岩背上,撲面而來的是男子的體汗與酒氣的混雜之味,并不那麽讓人舒服。柳承岩薄衫下的溫度淡淡傳來,讓她想起了久遠的,在晏幾聲懷抱中的感覺。
她在柳承岩背上撐起身,壓得柳承岩往下墜了一墜,柳承岩壓重的呼吸聲來,眼前的人皆盡在自己身下矮了高度,無不微仰顏面而來,喜樂相笑而去。
孩童所見此景,勾着大人的手嚷嚷着要背,晏子魚笑出聲來,心底終是漸有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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