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情與知
垣市醒來,容芷正在給她按捏頭部。
“殿下,可有覺得哪裏不适?”容芷輕問,笑意溫和。
垣市斂了眼,抓着容芷的手坐了起來,一身的撕裂痛感讓她一時有些适應不來,往容芷懷中跌了一跌。
容芷扶着她起來,輕道,“晏君就在旁邊,不着急。”
垣市始才慢慢适應着疼痛,緩緩坐了起來。
她的榻離晏子魚的正榻不過十來步距離,她卻沒有勇氣,走過去,就那樣端正着身子坐在榻上,不聲不言地望着晏子魚已經放完血,仍舊有着烏紫痕跡,包紮整潔的傷口。
容芷以一介女子身立身醫理司,不僅是垣容女子身立朝堂的晉制,更因她見慣生死,見慣許多人的多變情緒,善解人心。
或者說,是容人之心,以尋常而待,始才有那麽多人願意與她開解心懷。但眼前的垣市,她看不清,即便是生在複雜的宮中,一個十歲的孩子,絕不該是如此模樣。
“殿下,晏君的傷已經穩住了,日後,精心調理便可。”
“本宮懂。”
只要能開口說話,那就好。容芷心底暗松了一口氣。
“本宮還懂,不該來。本宮也懂,有些事,由不了人,即便是身在皇家,權利大過尋常人,有些事,還是由不了己。”垣市的聲音抖了抖。
“可她,可她是…晏子魚啊……”
垣市沒掉淚,倒是容芷先落了淚。垣市茫茫然地看了一眼容芷,而後下榻,走到晏子魚的榻邊,倚身,靠在了榻邊。
明明人就在眼前,明明那仍有殘血充斥淺紫的臉,是自己記憶中的眼眉,垣市怎麽看,似乎都和曾經的那個人,合不上了。
像是突然就被拆碎了,熟悉的眼眉被一部分一部分地拆解了,再也拼不了原來的模樣,可原來的她,當真就是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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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魚在掖庭中的那一句話,垣市忽而有些明白了。
哪一日她得了消息,父皇已經下定決心要封她為皇太女,雖然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垣市卻知曉作為女兒身的自己,尤其是當朝唯一一個以子生池水生下來的孩子,縱使有父皇庇佑,還是為滿朝文武所不敬的。
她并不開心,此舉實難,不管臣有何言,民有何言,父皇還是皇帝,力排重異下,未必不會拿人開刀,不管是貶還是殺,對垣市來講,都不是她樂意見的。
她沒有放晏子魚回去,與晏子魚的話也不多,一是心有不解,因為經過一個月的照顧,她似乎很習慣了晏子魚,連安寝,也到了需要晏子魚陪侍的地步,她想要找到這個謎團的原因所在。二來,晏子魚是垣祯在意的人,她保護垣祯在意的人,這是她能夠讨好垣祯的一點兒舉措。
最重要的一點,是晏子魚自己的表現讓垣市心覺奇怪。
按道理講,垣祯已經很在意晏子魚,晏子魚也很清楚這一點,順着這一條路下去,晏子魚的未來會很不錯,畢竟垣祯是元帝唯一的兒子,即便登不了帝位,至少是個王侯,晏家出一個正王妃自是可能,但是為何,這個人對垣祯表現出的都是漫不經心的敷衍?
細細琢磨幾日,垣市便從晏子魚對自己刻意的親近中明白了關鍵所在,她沒有戳穿晏子魚。
她想晏子魚如果一直這樣放肆下去,自己總會讨厭她的,等陪侍的習慣淡去,她也就放她回去,屆時,再也不相幹,垣祯也不會傷心。
她只是沒料想,自己會因晏子魚的一幅懶睡模樣陷了心。
不由己的心,像是中了邪,她一筆一描的将這人的模樣都畫上了,放佛只有如此,才可把這個人留在某一種可以永遠保留的境地。
出不去,也沒有人會進去打擾,安安靜靜地純粹着。
她想她,不該是個複雜的人,那麽那些刻意的親近,也不該是含有別樣用心的,縱使事實上,那一切,皆是別有用心的。
她當然是個複雜的人,那自己眼中的她,到底是不是她呢?
垣市想不明白,及至見到晏子魚醒來坐起,見到她一幅倦然如游天外的不拘模樣,方知這個人的純粹是有的,只是掩藏的太深,深到無人可見。
可一旦見上,便是如見幽蓮盛放,勾了人的魂,再也收不回來。
藍色,是适合她的。
想拘一隅,盛放她的純粹,她就是這麽想的,也是第一次動用自己的權利,把這人留在了身邊。
她是對的,晏子魚在她面前的純粹,嬌俏,溫顧,一一盛放而來,她喜不自勝,權以為自己會永遠留住這人,可是她忘了,她始終不是權利頂端的那個人,即便是權利的頂端,所擔負的責任也最是頂端。
她不能走錯一步,走錯任何一步,帶來的,都是無數人的災難。
她慶幸自己的權利,也讨厭自己的權利,她為此掙紮,為此學習接受。校場一番話,她明白晏子魚多為自己着想,但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再逃不出與生俱來的枷鎖。
這一隅,想要盛放晏子魚,所付出的代價,将會更多。
因為這個人的天與地,太廣,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會跟不上她,眼見她魚尾一擺,人就出去了,再也回不來。
她不拘她,而她,也不想拘她,太過明白的事,反而讓彼此走遠了一些,好容易見上,卻是眼前的模樣。她後悔,但她不能因此做如何選擇,只能将天與地,造的更廣,更好,讓這個人無論走多遠,走到何處,都不會走出去。
垣市思定,回首,對容芷道,“我都懂。”
容芷也知道這位殿下自來克己,但從未想過她會克己至此,心思尋思,淺道,“殿下,晏君之事,您無需思量過多,定會好起來的。”
垣市抿唇點頭,“她這樣的人,不該命絕于此,自然會好起來。麻煩容太醫幫本宮将朝冠戴上。”
容芷愣然,繼而走到置衣架前,将朝冠取來。
“下臣未曾理過朝冠,如有失禮,還請殿下見諒。”容芷立在垣市已經端坐好的身子,屈膝跪直身子将朝冠落在了垣市頭上。
垣市卻望着晏子魚,并不應話。
朝冠金器镂空,确實有些複雜,容芷小心伺候,耗了大半刻鐘才打理好。
垣市站起,捋正了衣衫,沉沉看了一眼晏子魚,轉身往外走。
一路過行,及至殿外,正值暮下,垣市見章公公立在殿旁,走過去。
“公公,麻煩告知父皇,子魚長期待在鳳翎殿不合适,不知道的,還以為太醫往此處跑,是父皇有了什麽,還是移居長闕殿的好。”
垣市見章公公擰眉,續道,“長闕殿耳目雖雜,但本宮想,父皇會處理好,蘇太醫和容太醫也不會多說什麽,對吧?”
“殿下。”章公公應道,“此事老奴可以傳話,但皇上應不應,是另一碼事。”
“本宮明白。”垣市淡道,“晏府已立,商洵此子又是經由晏聞山的門生舉薦,本宮不會留她在宮中太久,待她醒來,如何事,如何做,一切禮矩,本宮遵守。”
“殿下明白就好。”
“對了。”垣市一笑,冷冷而寒,“再麻煩公公一件事。”
“殿下請講。”
“張茂如何處置,還請父皇,交給兒臣。”
垣市說完,側步一擡,頭也不回的走了。
章公公行過禮,直起身,望着垣市的背影,搖了搖頭,又笑了笑,再回身,便見元帝從廊下走來,無聲之步,也不知來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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