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說開春三月的一日夜裏,在邵君寝宮侍奉的一名宮女因耐不住困,就垂着腦袋在一旁打起了瞌睡。到午夜時分,忽聞哐一聲響,将她從夢裏吵醒,醒了看見是邵君床邊的一座燭臺倒了,而座上紅燭也不知何時已燃盡,她便扶起了新點上一支,然此時也不知怎的在緊閉的寝宮內竟吹來一陣冷風,将那支燭火吹的搖晃不停,而那映在圍帳上的宮女的影子也随之晃動。宮女忽覺一陣恐懼,怔怔盯着圍帳上那團影子,等一時才敢悄悄掀起圍帳的一角來,而老邵君的臉正好對着那個角上,宮女見那青白的臉上毫無生氣,當下吓的坐倒在地,帶倒了一旁的燭臺。旁的打瞌睡的宮女、太監此刻也都醒了,忙跑來看何事。那宮女手指着床,一臉驚恐說不出話來。太監知事情不妙,忙傳太醫來看。然而此時邵君早已歸西,太醫們皆搖頭嘆息,束手無策。

一時間宮中大鐘轟隆聲作,又百餘人哭聲起。宮女、太監連夜撤換彩燈,紮上白布。車奄當夜便入宮登基,改稱邵仁君,第二日向全國發喪,替老邵君大辦喪禮。

殳桧自邵仁君當政後便再未踏入朝廷半步,對外宣稱自己得了重疾,需卧床靜養。一日殳桧才吃畢早茶,便有小厮慌張的闖了來報,“姑爺……宮裏的幾位公公來傳話,說邵仁君召您巳時入宮去。”殳桧亦一驚,打翻了手邊的茶杯,立起身問道,“可有說是為何事?”小厮道,“公公們傳了話便走了,并未說何事。”殳桧僵站着想了一會,忙叫小厮去請公培寅來。

殳桧端手在房中來回走動,培寅一入門,殳桧便拉了他的袖子,急問道,“先生以為邵仁君這番召我入宮所為何事?”

培寅已從小厮口中得知了事由,一路也略考慮了一番,便答,“姑爺,如今您身上可還擔着要職?”

殳桧道,“哪裏還有要職來。自邵君病後,茍于田并太子一再削我權降我職,而邵仁君繼位後,便撤了我所有職責,如今我在氓國可謂是一介布衣。”

培寅道,“既如此,可見邵仁君召見您并不為謀權劃職,他召您入宮只一可能,便是要将您禁閉于其他場所。”

殳桧驚道,“當初邵君将我禁足于董府,如今即使邵仁君想重新禁我足,亦只需将我關于董府即可,何必要去別處呢?”

培寅道,“當初邵君将您關于董府,是因為姑爺乃董屈将軍所俘。而此董将軍已過世,董府大門雖仍挂了董字,實乃早已改姓為殳了,邵仁君如何肯放任您呆于自己府中呢?”

殳桧道,“我若被關了他處,日後想逃離此地便更難了。”于是問培寅,“先生對此可有何計策?”

培寅道,“敢問姑爺最近可有按時服藥?”

殳桧道,“皆按先生所言,每次服用三次。”

培寅問道,“姑爺可記得服藥有多長時日了?”

殳桧道,“大概也有個半年時間了。”

又問,“姑爺最近可覺身上有何不同?”

答曰,“近幾日确實常常有胸悶氣促的不适感,夜間也多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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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寅點點頭,“時長已半年,又伴咳嗽,我想該是差不多了。”又說,“姑爺今日入朝,請務必喝了藥再去,到時自有解法。”

殳引才吃了早茶,正前往殳桧院中請安,碰巧見兩名小厮擡着長條竹椅出來,那椅上坐着的正是殳桧。只見殳桧雙目微閉,一手無甚氣力的懶懶支着腦袋,一時倒未看見殳引。殳引立了一側,低頭彎腰道,“引兒向爹請安來了,爹今日可覺身上好些。”殳桧聞了才擡頭,近來殳引每日必去正院探望殳桧、董氏,殳桧心上稍有了些寬慰,此刻雖有別事煩擾,可見了殳引倒也未尋事罵來,只道,“你且玩自己的去罷,別站了這裏礙事。”一說便命着小厮擡了出去。殳引見其出了院,才問公培寅,“先生可知我爹這會子是去何處?”

培寅雙手攏了袖中,側頭看了看殳引,道,“姑爺既要你去別處玩,咱們就別在這裏杵着了。”于是便朝着院門去。

殳引忙趕上,一面小跑至培寅跟前,央求道,“先生,您必是知道詳情的,快告訴我罷。我聽侍藥的丫頭說,李大夫的藥是越開越重了,我昨日特攔了大夫問,那老頭言語閃爍,只當我是呆子,騙我是尋常小症,這幾日我瞧爹也是愈發葳蕤,講話時常氣短,說多了還喘息不止,我求先生快快告了我,好教我別再胡亂猜測了。”

培寅見其雙眉緊蹙,一臉擔憂相,便笑道,“少爺既知自己是胡亂猜測,那又有什麽好緊張的呢。既然大夫都說了只是尋常小症,那就必是了。少爺您有這份心,姑爺知道了也會在心裏高興的。”說着又擡頭望望天,道,“今日風清日和,而我也多日未檢查過少爺功夫了,不知可有荒廢。”

殳引一聽說要試探自己功夫,便就來了精神,雙腿岔開單手背于身後,一手心朝上,向培寅做了個請,道,“我正想問問先生覺得我最近長進如何呢?”

培寅一面笑一面擺手,道,“此處是姑爺住所,若你我在此地動手,只怕姑爺知了會怪罪我們,不如前去往常練習的院裏。”才說便不等殳引回答,向着門外走去。

殳引忙追過去,然培寅這雖看似是閑庭漫步,實則腳上已用了勁,殳引一時疏忽,落了幾步才察覺,等也運勁卻已如何都追不上了。

那練習處位于正院南側,此時正是早午,日立東方,粉桃白梨鋪地似閃耀金光,一處又有海棠與杜鵑争豔,早歸的燕子已在亭角啄泥築巢,喜鵲和畫眉都在廊間聒噪。那廊庭外一處空地正是殳引等人往常習武的地方,然這會卻被幾個丫頭占了去。那些丫頭是早間來此澆水捉蟲的,等事畢也不知誰想的主意,竟拿了只彩羽的毽子來,于是幾人皆擱了瓢,歇了網,在那裏笑着吵着踢起毽子來。丫頭們鬧的正歡,都未見了殳引二人前來,倒是倚着欄杆閑看的芄蘭、雲夙先見了,兩人忙起身前去問候,又叫了丫頭們。殳引年紀小,見了丫頭們玩也覺有趣,正要去逗玩,可丫頭們因為芄蘭喊了,都吓的收了聲,束手立于一旁,那最後一腳毽子也不知是誰踢的,直抛了高處又朝殳引等人的地方落去。殳引順勢便掀起衣袍,擡腿接了一腳,那毽子才有落勢又高高飛起朝着別處去了。衆人皆屏住聲,幾只眼睛跟着毽子飛起。可巧祝文苒正閑散于此,這刻只覺有一黑物朝自己面上飛來,于是想也不想便伸手抓住了,攤開手才發現是只彩羽的毽子。文苒抓着毽子一臉茫然的去尋此物的主人。殳引見毽子被他拿了,便喜着朝他跑去,至了跟前對文苒一伸手,“快把東西還來。”

文苒見如此好天,衆人又都站于陽光裏看他們,一時玩心也起了,本遞過去的手就縮了回來,道,“這是你的?”

殳引點頭,“可不是我的,是我踢了你這邊來的。”

文苒轉開臉,故意道,“這分明是女兒家玩的東西,你倒好意思說是你的。”一說便去了芄蘭他們處,舉着毽子問丫頭們,“這可是你們誰的?”

這幾個都是入府沒兩年的小丫頭,此刻見問,都你瞧我我瞧你的不敢答話。殳引見此立即說,“你看都說是我的了。”說罷便要伸手搶去。文苒雖背對着,可也察覺了,殳引未近身他便跳開去。殳引撲了空,對他大聲道,“正好你我來過幾招給先生瞧瞧!”

文苒知他喜鬥,便不想與他争,于是将毽子抛了空中,道,“你想要就去拿罷。”

殳引見毽子高飛起,退着步子算準落地處,正要伸手接,忽見文苒身子一晃,毽子又被他奪了去。殳引氣道,“好呀,這會倒輪到你來戲弄我了!”于是當真上手去搶。殳引、文苒二人本就師出同門,招數路子都差不多,只是殳引一半氓國血統,長的自比文苒高大些,身上力氣也強些。兩人躍了亭子頂上,互相争着不放。殳引從文苒身後探手抓住了彩羽,文苒又揪着底座,兩人僵持半日。殳引在文苒頭頂道,“你當真不放?”文苒此刻也是倔,便道,“無論今日都不讓你。”殳引輕輕笑道,“既如此,那我便讓你罷。”一說便松開了手,文苒正覺奇,忽覺腰間被人一拉,整個人朝後靠去,殳引收緊雙手,任其如何掙紮都不放。只聽他道,“你若不肯将毽子給我,我就一直這樣抱着你。”文苒強脫不開,就咬牙罵他,“你當真是個潑皮無賴!”說着便将毽子狠狠塞在他手裏。殳引贏得了毽子,甚是高興,趁文苒不注意在他臉上親了口便飛身躍下亭去。衆人見他高舉了毽子,自都為他叫好喝彩。只有文苒一人還漲紅了臉待在亭上不敢下來。

殳引在董府嬉鬧卻不知殳桧正于朝上受難。殳桧照培寅所言喝了藥才出門,坐車一路,只覺心口愈發發燙發悶,似喘不出氣來。馬車到了宮門口,小厮請他下車,開簾見他半暈似的倒在車裏倒是一吓,忙喚了幾個小太監來扶。

殳桧強撐着去了朝中,邵仁君和茍于田以及新任的禦史大夫尊使早于堂上候他,見殳桧被人駕着,雙腳半拖地而來,皆皺眉相視不知其何意。殳桧于堂下,搖了搖身子只站着向邵仁君請禮,道,“殳桧病重,未免在君上面前失态,請邵仁君免去殳桧叩拜之禮。”

邵仁君斜肩半靠了椅上,用眼角瞥了眼殳桧,問道,“你當真病重?”

殳桧道,“即使飯不能食,藥卻每日必吃三次,如今已是個藥罐子了。”

邵仁君擡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在氓國可有多少年日了?”

殳桧掩口咳嗽一聲,道,“正是十九年。”說畢又連續咳嗽幾聲。

邵仁君見他彎腰掩鼻,咳的雙肩顫抖,卻不叫人去攙扶,只道,“你雖已貶為庶民,然好歹也曾在朝為官,何況更是越國太子身份,如今董府門庭冷落,再将你置于府上,恐會照顧不周。茍丞相府中才竣工了一處院邸,本王想教你搬了去住,不知你意下如何?”

殳桧不及作答,只咳嗽的更甚。

茍于田一旁冷笑道,“我瞧董府的大夫并不會治病,只将你這小病越治越重了去,我府上的王大夫醫術精湛,正好你住了去可教他好好來治治你的病。”

尊使也附和道,“這幾日于還來了位民間神醫,你搬了丞相府,我也好安排神醫來替你瞧瞧。”

殳桧不顧答,只一味咳嗽不止,甚至有抽搐犯暈跡象。

邵仁君等不耐煩,便道,“你若不答,本王就命你明日舉家遷往丞相府中。”然才說畢,只見殳桧身體僵直,雙目瞪圓,口微張開,雙手叩着脖頸一陣抽痰。邵仁君等三人互相交換眼色,茍于田正要上前,殳桧忽的哇一聲,噴出一口赤紅的血來,直濺至邵仁君案前,殳桧亦随聲滾倒在地上。邵仁君三人皆呆住,他們原以為殳桧病重只不過裝腔作勢,如今見他口吐鮮血,又昏倒過去,才相信他的話來,于是立即傳了太醫上朝。

太醫按了殳桧腕上,只覺脈搏輕滑,時斷時繼,又翻他眼皮,見瞳孔放大,眼白泛黃,便知他已是病入膏肓,便對邵仁君道,“此人病已傷及五髒六腑,肝肺脾均有衰竭,又及藥不對症,若放任不管,恐活不過三個月。”

邵仁君驚道,“當真活不過三個月?”

太醫道,“若讓下臣替他細細診治,對症下藥,尚有機會延長兩三年壽命。”

邵仁君忙擺手,命他退下朝,并派太監将殳桧擡出宮去。

小厮見殳桧被人擡出,吓的趕緊去接,太監對朝上之事一語不說,只交了殳桧便離開。小厮亦不敢多問,只将殳桧搬上馬車,急送回董府去。

卻說此時殳引正拿毽與芄蘭等人逗玩,見祝文苒躲了亭上不下來,便攢動衆人一齊朝他喊。只聽幾人喊道,“祝公子快下來罷,少爺向您賠罪啦!”“祝公子別生氣了,少爺他鬧你玩呢!”“祝公子……”

正及此,人良從別處慌慌張張的跑來,一面跑一面朝殳引他們揮手,口中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姑爺昏過去了!”殳引聞了,忙丢了毽子迎上去,抓住人良雙肩,急問道,“你說什麽?我爹昏倒了?”人良只喘着氣,“姑……姑爺被……被送回來了,小厮說……說……”

“哎呀,說什麽呀?”殳引搖了搖他的肩。人良好容易有個空歇咽了口口水,才道,“小厮回報,姑爺在朝上昏倒了。”

殳引嗳的叫了聲,忙放開人良趕正院去了。芄蘭一行人也聽得了,皆紛紛趕過去。只有公培寅立了原處單望着急去的人。

祝文苒還在亭子頂上,他也知情況不妙,可見培寅還在底下,便問道,“先生為何不随他們去?”

培寅擡頭看他,笑了笑道,“既有這麽多人去了,我去也是多餘。”

文苒不明這話,又要問,卻見培寅一閃,已躍上亭來。培寅目及遠方,見隐約群山環繞,淡淡道,“此時方覺于還亦有如此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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