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找到你了

無邊的海洋裏, 一個又一個夢境在蘇绾清的面前出現，鬼的怨氣和人的惡念交織在一起，變成了厲鬼們死前的記憶, 又因為妄念的浸染, 使得她們的恨意更加地極端。

“救救我，我不想死。”

“為什麽不救我？”

蘇绾清走過一個個真實和虛幻交融的夢境, 白嫁衣徹底被血染紅，此刻倒像是真正的嫁衣了。

破舊的工廠附近，女孩的眼中含着淚, 她的右腿被人販子打斷了，逃跑時一瘸一拐。

她拼命往前跑去, 不能停下來，一旦被抓到的話, 她就完了。

但受傷的腿降低了不少速度，她終究是被人販子追到了。

拐賣她的人抓住了她的頭發，舉起鐵棍朝她另一條完好的腿打去。

“咔嚓——”

骨頭斷掉的聲音響起，卻沒有她記憶裏那麽痛。

她睜開眼，看到抱着腿痛叫的男人。

一個穿着紅嫁衣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伸出手來，似乎是從虛空裏取了一把劍。

這樣簡單一個動作，便真的有一把利劍出現在女人的手中, 反手便斬斷了人販子的腿。

鮮血流到地上, 這群無惡不作的人此刻毫無還手之力, 只能發出羔羊般的慘叫。

女孩眼睛澀痛，眼前的女人如此強大又美麗，仿佛是聽聞祈禱來拯救她的神祇。

可是，既然是神的話, 為什麽，要遲來呢？

她像個貨物一樣被賣掉，作為人皮影被迫表演，最後死在了白家戲院。

——她早就死了啊。

女孩的頸部折成斷裂的姿态，她清秀的臉上是徹頭徹尾的怨恨，“你為什麽不早點來？”

血從她身體裏流出來，如同有生命般攀上蘇绾清的衣袂，将嫁衣染得越發紅了。

蘇绾清安靜地聽着對方發洩內心的怨氣，她已經習慣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魂域所至，皆為她的夢境所在，她在夢境裏本該無所不能，現在，卻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夢境與靈魂總是息息相關，當你的靈魂不夠強大的時候，請小心他人的妄念污染。”蘇绾清喃喃道。

她其實能明白，這些受害人的怨恨來源，因為“她們”并非真正的白家戲院的鬼，“她們”只是那些鬼留下的怨氣化成。

誰都無法保證自己生死之際，尚且有理智，所以“她們”無比偏激，滿懷戾氣。

正因為同化了她們的記憶和情緒，所以蘇绾清能接受這一點。

但越是接受，她越是難過。

“她們”的怨恨沒有錯，那錯的就是她了吧？

疲憊在她心裏蔓延，就像以前無數次抑郁期的逃避一樣，她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可她找不到一個安心的地方，只能跋涉于龐大的夢境，如同渴求綠洲的迷途旅人。

無數求助聲在耳畔響起，每當她想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讓她不得不繼續朝求助者的夢境走去。

哪怕她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怨氣化作的夢，可是，她無法逃避。

嫁衣已經從純白完全變成了赤色，它吸收了無數怨氣化身的血，越來越重，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

她模糊地想道，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被人拯救啊。

這樣懦弱的想法，似乎不該在她心裏出現。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永遠是拯救他人的一方。

粉絲、朋友、親人總對她有着過高的期待，當她注意到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被推上了神壇。

——“清清太棒了，果然是我的偶像，你一定會成為最頂尖的女演員！”

——“绾清姐好厲害，如果我能和你一樣，那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绾清，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會改變這個娛樂圈。”

【你和我們不一樣。】

【你是完美的。】

無數聲音都這麽說，所以她一直在想，假如當他們發現，她一點兒都不完美呢？他們會怎樣看她？

無法控制情緒，過于沉溺幻想，恐懼着現實。

這樣的蘇绾清，能被接受嗎？

“你為什麽不救我？”

“你這麽強，為什麽我還會死？”

——“清清你為什麽不選這部劇，我是為了你好，你不能有一絲污點。”

——“清清我好喜歡你啊，你絕對不能談戀愛，你不能被玷污！”

她曾想過，既然是個演員，那她只要扮演一個好的角色，讓觀衆喜愛便可。

就算是這種喜愛衍生到她本人上，導致粉絲有了過高的期待，她也可以當做是距離産生的虛妄。

但當她發現，即便是親近的人也無視了她的真實，更喜歡她的僞裝時，一切便可笑了起來。

被人所愛，但愛的是幻象。

這是多麽滑稽的悖論。

真實的她是什麽樣的呢？

她都快忘記了，只有在發病的時候，才會想起來，她是這樣脆弱的人。

蘇绾清恍惚地站在海中間，巨大的鏡面把海一分為二，下面漂浮着無數女人的屍體。

她們在鏡面下，偏執地看着她。

一雙雙手掩住了她的雙眼堵住了她的雙耳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說。

成為神明吧，只要救贖別人就好了。

既然你足夠強大，那就是“你”的宿命啊。

可她不想當神。

太累了。

她撫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處，那裏曾經有一條深深的傷口，讓她一度以為能靠此掙脫束縛，卻在死亡後回到了原點。

別人的重生似乎都格外精彩，但她回顧重生後的日子，也沒好到哪裏去。

——不，還是有好事發生的。

因為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

“秦翡。”

她下意識便念出了這個名字。

你在哪裏？

委屈感浮上來的時候，蘇绾清都吓了一跳。

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她極少感到委屈，因為她不知道能對誰委屈。

所以，現在的她也有能訴說委屈的人了。

感受到蘇绾清身上的氣息變得平和，女人們不禁躁動起來，她們是怨氣所化，對負面情緒有天生的喜愛，相反，一旦對方變得開心，她們就會難受。

“你不能走。”

“你必須留下來。”

眼前的存在過于純粹，以至于已經跌落泥潭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一起拖下深淵。

感受到她們的嫉妒和不甘，蘇绾清嘆了口氣，就這樣吧。

反正她的命也沒那麽值錢，還不如給她們一點慰藉。

自毀的欲望再度占據了上風，她只想沉下去，什麽都不想。

眼看着神明即将堕落，女子們的表情有着扭曲的快樂，可她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見蘇绾清停住了。

巨大的拉扯力失去了作用，她沒有繼續下沉。

蘇绾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那裏纏繞着一根紅線，看起來無比脆弱，卻死死地拉住了她。

紅線的另一端，來自秦翡的情緒源源不斷地湧了進來。

熾熱到她無法抵抗。

見她停下，女子們的神色頓時變成了深刻的怨恨，“為什麽不來陪我們？”

“你不是要救我們嗎？”

“騙子。”

往下拉的力量越發沉重，就在這時，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找到你了。”

男人熟悉的聲音響起時，蘇绾清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她順着自己的手看過去，那根紅線連接着她和秦翡的手腕，也連接着他們的情緒。

“你傻啊，”哪怕是關心，秦翡還是不自覺用譏诮的方式說出來，“我一會兒沒見你，你就要當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了？”

蘇绾清注視着他，滿溢的情緒從他那邊傳遞過來，溫度高到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你怎麽不說話……”

秦翡的抱怨戛然而止，他看着撲進自己懷裏的蘇绾清，大腦瞬間宕機。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近他，以至于他震驚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是誰？

他在哪裏？

……他是在做夢嗎？

感受到秦翡的不敢置信，蘇绾清的理智也回來了，她又沖動了。

可在懊惱浮上心的時候，秦翡就抱住了她，力氣大得像要把她刻入骨血之中。

“你……啧。”

他想說什麽，但平時巧舌如簧，此時卻像個口拙的傻子。

只能僵硬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別扭道：“我已經找到你了。”

【你不是獨自一個人了。】

蘇绾清靠在他的心髒處，清晰地聽到了他的心聲。

【我帶你走。】

怨氣化作的女人們發出可怕的尖叫聲，“不能讓她離開！”

秦翡抱住蘇绾清，沒讓她看見這些女人猙獰的樣子。

他看向她們的眼神冷酷至極，“正主都乖乖升天了，一堆怨氣憑什麽鬧？”

她們身上都是血，怨恨地說道：“連你都要抛棄我們嗎？”

“你說了要救我們的。”

秦翡嗤笑道：“她做得還不夠多？白家戲院的鬼至少敢殺人報仇，怎麽變成怨氣後，就變得這麽可笑了，不敢反抗自己的仇人，反倒是糾纏救自己的人。”

他看到這些戾氣十足的女人，突然笑了起來，“蘇绾清，你不覺得這種思維模式，和白家村的村民一模一樣嗎？”

蘇绾清閉了閉眼，低聲道：“她們已經不是純粹來自鬼的怨氣了，在我吞噬了那些村民的魂體後，他們的妄念就附在這些怨氣上。”

導致她們變成現在偏執的模樣。

“是我的……”

“錯”字還沒有說出來，秦翡就俯身親了親她。

輕柔的親吻讓蘇绾清呆了呆，停住了話。

明明是偷親，秦翡卻分外理直氣壯，“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親你了。”

你已經親了。

蘇绾清感受到他瞬間快樂起來的心聲，好氣又好笑。

【等會兒再找個借口親一次。】

她不禁擡頭，看了眼一副矜持模樣的秦翡，确定了一件事，她現在是真的能聽到秦翡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