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月下共舞

西斯點了點頭,他聽見遠處鋼琴的聲音傳來,典雅的前奏樂曲已經開始。大殿裏的人很多,全是身着正裝的上流人士,各家族的少爺小姐基本在場。

柔軟的紅毯延伸到大殿最深處三級臺階上的那個王座上,曠闊的殿內茶點桌和酒臺遍布,公子淑女們相互聊天,有幽默的公子會惹得淑女們掩嘴微笑,好一副詳和的畫面。

月上東山,透過大殿內的落地窗傾灑進來,被明亮的燈光掩蓋殆盡。窗外半圓形陽臺的雕花欄杆染着月色,有不少賓客拿着酒杯在月下閑談,夜晚的風微涼,吹動窗簾上的吊穗。

當西斯和克維爾走進來的時候,西斯能明顯感覺到全場的精神波動微微改變,似乎是靜止了一般,在場的人都是哨兵或向導,該掩飾的、不該掩飾的氣息,西斯探查的一清二楚。

大多數的目光集中在克維爾身上,無論男女。向導們小心翼翼掩藏的氣息被西斯捕捉到,無一不透露着欣賞、欣喜、仰慕、羞赧等等,相比之下哨兵們就很有趣了,善意、惡意、欽佩、不屑……什麽都有。

在克維爾身上打旋良久,下一步,便是移動到了西斯身上。

那時,震驚是最明顯的反饋信息。

震驚一個未見過面的平民收到邀請、震驚克維爾帶着一個向導參加舞會、震驚西斯身上的瓊斯家家徽。

這簡直是當面打薇薇安的臉。

大部分人不知道克維爾拒絕邀請這件事,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西斯攜帶着自己的哨兵舞伴來到宮廷舞會。不過克維爾的身份在那裏擺着,大多數人都以為是克維爾帶着向導來參加舞會,自然得在內心唏噓幾聲。

薇薇安站在臺上,她一身潔白的落地長裙,象征着拉塞爾家族身份的紅寶石懸挂在她的脖頸。薇薇安微微攥拳,眸中笑意不變,暗金色的卷發披在身後,今天她畫了最精致的妝容,傾國傾城的美人微微一笑,緩緩走下臺來。

舞會的主人只會在克維爾出現時才走下神壇,周圍所有的人紛紛行禮,克維爾和西斯站在紅毯間也行禮。

薇薇安一步步走下來,長裙在地上拖行,如魚尾般層疊暈開無比美麗,她站定在克維爾的面前,理都沒理本來受邀的西斯,她笑着伸出一只手做下垂式,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少将,好久不見。”

克維爾同樣報以微笑,他把自己的手掌搭在薇薇安的指尖,輕輕擡起後,在指尖落下一吻。

“貴安,殿下。”克維爾問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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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了這一切,薇薇安才轉頭看向西斯,笑容很甜。

“上尉,見到您很高興。”

“貴安,殿下。”

薇薇安沒有伸手的打算,西斯自然也不必進行吻手禮,他學着克維爾的樣子問候一句,向着薇薇安行禮。

“舞會很快就開始了,希望給您帶來一個愉快的夜晚。”薇薇安微微點頭,她對着西斯說一句,目光瞥見他巾角的瓊斯家徽,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面色不改,轉身離開。

“走吧。”

克維爾帶着西斯走到偏後方的角落,他看見西斯頗為疲憊地站在一邊,少将輕輕擡起手整了下西斯的衣服,小聲道:“這就累了?這才剛剛開始呢。”

“你是怎麽忍受的啊?”

西斯真心覺得能在這種環境下生存、長大、還不長歪的人真的很強,他要是活在這種假笑世界裏,一定會死掉的。

“習慣就好。”

克維爾用叉子夾起一個玫瑰糕點放在盤子裏遞給西斯。

“嘗一嘗,這個很不錯。”

“是不錯。”

克維爾推薦的東西一向很好吃,西斯很放心地嘗了一口,整個人瞬間好了起來。

“等一會舞會開始的時候你可以去找認識的人玩,但是不要亂跑、不要亂喝酒、不要和別人跳舞、等我回來。”

克維爾沒辦法陪西斯太久,他的身份放在那裏,無數公子名媛想和他結交,趁着舞會拓展人脈是上流社會慣用的伎倆。克維爾身處這個環境無法幸免,他只能最大程度上保護西斯,卻不能做到萬無一失。

“認識的人?”

西斯這話剛問出來,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這邊走來,再回頭看,克維爾已經走向了一群人中。

“小綿羊不該來這種修羅場,老大怎麽想着帶你來的?”

雷歐的燕尾服是偏向藏藍色的,他老遠就看到西斯和克維爾,便走過來打招呼。

“雷歐?你怎麽在這?”

“我好歹也是福恩家的少爺,當然在這裏了。”

雷歐撇了撇嘴,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可偏偏卓克的身份要求他必須出席,金家的嫡子,哪有不來的道理。所以,自己的哨兵都來,做向導的雷歐怎麽可能不來。他要是不來,不知道又有哪些眼瞎的接近卓克。

“卓克和亞力克都在,他們現在應該是在老大那邊。”

亞力克是海茵家的嫡子,按理來說也應該在。不過介于他們兩位都是有專屬向導的哨兵,打他們主意的人相對要少一些。

“我勸你趕緊把老大給辦了,他就是只花蝴蝶,自己不惹事別人也會惹他,麻煩得很。”

雷歐搖了搖頭,夾起一個糕點送入口中。

“辦……辦了?”

西斯沒想到在這種場合雷歐說話還是這麽口無遮攔,他嗆了一下,吓了一跳。

“對啊,你精神力強,老大拒絕不了,兼容他,能成功。”

雷歐吃着糕點,眼角瞥見幾個想過來和西斯客套的,他眸色非常冷,一個眼刀扔過去吓退了一波。做完這一切,又自顧自地和西斯聊天。

他的名聲很極端,有的人說雷歐平易近人,有的人說雷歐心狠手辣,反正他混上層社會久,知道哪些該交哪些不該交。那些人玩不過他,可卻不會輸給西斯,小心提防着還是好些。

不一會,大殿裏的燈光突然暗了下去,緊接着,劃破黑暗的兩束光從上方籠罩下來,一道打在薇薇安身上,一道籠罩在克維爾身上。

漆黑一片,世界只剩下那兩個人。

克維爾放下手中的高腳杯,臉上的笑意略淡。

薇薇安站在臺上,頭上的皇冠耀眼奪目,她一步步走下來,手指提着裙邊,宛如一個盛放的花朵,優雅誘人。她的臉上挂着笑,一步步走在克維爾面前,兩束光最終彙成一束,将兩個人完全籠罩。

薇薇安好聽的聲音響起,她對着克維爾伸出如玉的手掌,笑靥如花。

“尊敬的哨兵閣下,能否請您與我跳一支舞呢?”

今天,被皇女殿下選中的那個幸運的哨兵,是克維爾。

西斯別過頭去,他盯着桌子上精致的糕點發呆,一片黑暗中縱使本心不願,耳朵卻還是靈敏的捕捉到所有他不想聽的聲音。

他聽到克維爾說:“我的榮幸。”

短短的四個字,讓西斯覺得糕點的香味都苦了起來。

那是向導的天然感情,不經過考慮便能無限生長将人淹沒,西斯的心灼痛起來,指尖微微顫抖、冰涼冰涼的。

真想砸了這大殿……

當克維爾牽起薇薇安的手掌時、當薇薇安向前一步貼近克維爾時、當克維爾的手掌搭在薇薇安的腰側時、當只為他們兩人彈奏的樂曲響起時……西斯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将自己的目光投到克維爾的身上。

他們都是被脅迫的人,所以不能相互埋怨。

那一支舞很短,卻又漫長無比,對在場的每一位都是如此。

薇薇安的裙擺随着旋轉綻放,她的發如波浪一般綻開暗金色的水花,他們的腳步很契合,克維爾無論何時都很照顧薇薇安的步伐,哪怕是在如今的情況下。以前她總想着有一天,她會和自己的王子在萬衆矚目的舞廳裏共舞,燈光像是銀屑傾灑下來,那人會溫柔地執起她的指尖,跟她說:我的榮幸。

但那時那支舞,與她想象中的不同。

王子如她夢中那般溫柔優雅,那人有着令人豔羨的俊朗容顏,溫柔的嗓音能夠融化心頭所有的寒冰,舞姿和步伐也如她所想的無二,只是她忽略了一個事實。

那個人是王子……卻不是她的王子。因為克維爾望向她的雙眼中,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愛的東西。

克維爾的笑從不達眼底,面子上是笑着的,可心已經冷了。

薇薇安從未覺得自己與克維爾有如現在這般疏遠,就像在他們之間立了一道屏障一般,永遠也無法跨越,皇女殿下看着克維爾胸前的瓊斯家家徽,與上尉的那枚緩緩重合。

渾渾噩噩中克維爾停了下來,薇薇安聽見周圍所有人都在鼓掌,大殿裏霎時亮了起來。樂曲消失殆盡後,克維爾向後退離,如往常一般向她行了一個禮,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低聲道。

“下不為例。”

那聲音就像首都星冰凝江淩冽的江水,席卷着流冰向着北方翻湧而去,薇薇安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她好不容易才站住,目光有些呆滞。

再擡起頭的時候,她看到克維爾站在西斯身邊,對着他不知道說着些什麽。

為什麽呢?你還是不肯放棄他。

就算被傷害也還是要回去。

可我也不肯放棄你啊,克維爾。

舞會還在繼續,克維爾回到西斯身邊,心中不安的情緒被他掩藏的很好,他還沒說什麽,便聽見西斯先說話了。

“跳的很好,果然是獨占全場焦點的男人。”

西斯笑了一下,他假裝毫不在意地說道。

“對不起。”克維爾突然說道。

西斯不想聽克維爾說對不起,本來不是他能左右的事,為什麽要把責備歸到自己身上?

“不要道歉,來,吃塊點心。”

西斯夾起一塊糕點直接塞到克維爾嘴裏,他在給克維爾時間……也在給自己時間冷靜。

克維爾注意到周圍霎時投來的目光,他單手握住西斯的手,把糕點含了進去。

“和皇女殿下跳舞本來就是一種榮幸,不是麽?”西斯笑着說道。

西斯笑着說出這番話,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不甚在意,可心頭的火越燒越旺。

好像自己的領地被侵犯,貓咪豎起了它的毛,在無形中威吓那只獨角獸退離。

但他又不想讓克維爾擔心罷了。

克維爾看了他很久,突然握着他的手就向窗臺側廊走去。

舞會還在繼續,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在跳舞,西斯覺得現在還不是離場的時候。他被克維爾拉着一路向外走,走到陽臺時被夜風吹得衣角掀起,他感受到克維爾的動作慢了下來,像是在猶豫。

西斯以為他會停下,不巧,短暫停頓後克維爾反倒走的更快了。

剛入秋的首都星夜晚微涼,但還沒有到冷的程度,夜幕中皎潔的明月傾灑夜光布下銀輝落于宮廷花園間。西斯回頭看了看後面,發現克維爾那大殿側面有一個通向後面花園的臺階。遠遠望去還能見大殿燈光通明,那人一身白衣游走于微暗的花園中,他的手掌很熱。

理石鋪砌的小路筆直向前,前方有一個圓形廣場,那是一片花田,木質的籬笆廊上纏繞盛放的粉紅薔薇,一眼掃過去皆是如此。被月光侵染的薔薇綻放在夜中,以西斯的目力可以把花瓣看的清清楚楚,他再次看向身前的克維爾,隐約笑了一下。

首都星的秋季暖,薔薇花期長,還未凋零。

走到那個圓形廣場時,克維爾才停下腳步,他慢慢轉過身來,伸手輕輕摸了摸西斯的頭發。

“我們這麽出來會不會不好,他們都在裏面……”西斯猶豫道。

“沒人會注意我們。”

這話簡直是自欺欺人,可被克維爾說的理直氣壯仿佛真就是那麽回事,克維爾看了看四周的薔薇花,語調低沉:“這裏很美。”

月光籠在那人的身上,一瞬間溫柔下來,西斯仰着頭看着克維爾,點了點頭:“令人難忘。”

“親愛的向導,你願意與我共舞麽?”

克維爾望着西斯的眉眼,因為向導迎着月光,他的眼睫都如沾着光。那雙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克維爾的身影和皎潔的月,在那種情況下,他胸前的燙金家徽閃閃發光。

少将勾起西斯的指尖,他緩緩地單膝跪在地面,笑着說出這句話後,輕輕吻上了西斯的指節,專注地等待他的回應。

“來舞會總是要跳舞的,對吧?”克維爾笑着道。

“我的榮幸。”

西斯微微低下頭看着克維爾,秋風涼、可相握在一起的手是滾燙的,他苦惱地歪頭:“不過我不會跳舞,可能會踩到你……”

克維爾站起身來,長臂一伸直接将西斯攬入懷裏,他的手搭在向導腰間。他們離得很近,可因為舞姿的關系又有些距離,兩人你一牽我一引、若即若離,像是玩着一場相互追逐的游戲。

“我教你。”

克維爾微低頭,在西斯耳邊呢喃道。

“把手搭在這裏,再近一點。”

灼燙的呼吸被風打散,西斯眼中全是克維爾身上的純白色調,他的手緩緩移動,試圖尋找克維爾說的那個正确位置。

“這裏?”

西斯覺得他們兩個的姿勢跟他看到的差不多了,試探性地問道。

“對。”

克維爾輕笑,胸膛震了一下,頗沉的聲音有着別樣的情調,西斯揚起頭,問克維爾好了沒。

“接下來我們就保持這個距離,我帶着你,放松就好,很簡單。”

克維爾向前邁了一步,西斯便跟着後退,向導不會跳舞,那一步挪的有點大,直接扯遠了。

哨兵手臂收緊,将人帶回最開始的距離。

“慢慢來。”

那一晚夜深月皎,薔薇盛放的庭院中,西斯和他的哨兵跳了一支獨屬他們自己的舞蹈,沒有音樂,沒有觀衆,只有他們兩個人,也只需要兩個人。

未曾彌補的缺憾圓滿于一支月光的舞蹈中,随着歲月趟過無盡長河,銘刻在某年某月的夜風中。

遠處的石柱後,一個身影伫立在那裏,很久後,那人的白色裙角掠過一層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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