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光下蛾

荒星DH1上的監控室燈火通明，暗色納米金屬鋪就的地面毫無縫隙，醫療臺立于場中，極其刺眼的光束從上方将西斯的身體籠在裏面。向導躬着身子坐在臺上，冰涼感通過接觸面傳至指尖，光芒角度将他的影子映出形銷骨立之感。

西斯的思緒流轉極慢，仿佛冰層下艱難淌過的河水，他定睛看向遠處的大門，象征檢查結束的綠燈仍舊未亮起：他進入監控室将近半小時，除了頭頂聒噪運轉的放射儀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一旦人造S級向導的身份被檢查出，西斯面臨的必定是來自帝國的嚴酷審問。克維爾不見得會保他、亦不見得有能力保他，但西斯仍做出了最有可能邁向危機的選擇。

他可以蒙蔽他人，唯獨不願意欺騙克維爾。

呼吸變得深長而緩慢，西斯伸手揉着發麻的腿，垂下的發梢留出細碎暗影，和深邃眸色融為一體。他本以為沉默還将持續一段時間，未曾想下一秒，克維爾便走了進來。

哨兵仍舊穿着來時那身軍裝，寬肩窄腰的身量是時下最惹火的類型，他的神色平靜，步伐穩健地走到西斯面前。

暗影遮住西斯的面容，他懶散地倚在臺子上仰頭望着哨兵，挑眉時神色輕松，甚至帶着一股子暧昧的逗弄。

“約翰說你的精神網絡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态，它的抵抗性很強。”克維爾沒坐下，壓迫感極強的哨兵立在向導面前，他垂着眸子時眼波溫柔，随着話語開合的完美唇形吸引西斯的視線。

向導想吻上去。

“可我已經很配合了。”西斯唇角帶笑，他本身坐姿不端，故意躬身便顯得矮。他視線平直時僅能看清克維爾胸腹處的金色衣扣。向導出口的話莫名有些撒嬌的意味，撩起的眉眼比平時更軟。

“配合嗎？”克維爾反問。

“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進來。”西斯擡起手輕輕在哨兵的衣扣上撥動，金屬碰撞的聲音極其清脆，他的指尖從克維爾的衣料上劃過，最後落在衣角縫線上。

小貓咪乖巧地扯動哨兵的衣角，眼睛裏卻含着隐晦的倔強。

“那真是我的榮幸。”克維爾沒管那在他衣服上作妖的手，他又走近一步，彎腰時将左手撐在平臺上。少将擺出一副強進攻姿态，盯着西斯的眼神宛如捕獵途中的猛虎，巡視自己領地上無可脫逃的獵物。

距離在拉近，西斯的手肘難以避免地彎曲起來，他想要向後仰，卻被某人勾住了腰。

“我可以吻你麽？”克維爾的唇蹭過西斯的耳骨，他摩挲着懷中人的腰窩，看似禮貌的征詢。

所以說這種事為什麽要問？

直接吻上來不就好了。

西斯沒回話，只是用動作表達了自己的允許：向導微向前挺身，手指轉到身後覆在克維爾的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撩撥。

滾燙的吻剝離呼吸，被迫揚起的下颌連帶線條一并緊繃，西斯沒法亂動，因為克維爾不允許。

迷迷糊糊間，西斯才算明白了克維爾的用意。

向導偏頭錯開交融的唇舌，他筋疲力盡地眯起眼睛，收縮的光束在視線裏變得昏暗。他靠在克維爾的懷裏，腰身被哨兵揉弄得發軟。被迫搭在那人胳膊上的手臂收緊，西斯含糊地抗議：“你這是作弊。”

被心上人取悅的向導在無形中放松意識，趨于柔軟的精神網絡極易被房間內的監控儀器滲透捕獲，西斯知道克維爾為什麽要進來，但他沒有拒絕。

“你信我麽？”克維爾不置可否地一笑，他将西斯攬在懷裏，出口的話低沉又輕柔，混着情欲漸起的沙啞。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西斯閉上眼睛，他像一只在雪夜裏趴在壁爐旁邊的貓，叼着一塊絨毛毯睡在火光掩映處，惬意地不想再去思考其他。

“可能沒有了。”克維爾認真思考一會兒，擡手摸了摸西斯的頭發，含笑道。

因為沒人比他更珍惜眼前的向導了。

很久之後，西斯才知道克維爾為何如此執着于得到他的精神網絡數據，甚至不惜犧牲色相來讓向導放松警惕。只是等他明白的時候，有些事情已經沒法轉圜了。

一小時後，當克維爾抱着睡着的西斯走出監控室的時候，約翰的數據已經收集好了——不能說是全部，但至少比以前有收獲，經過加密分析後必定能得出什麽。

克維爾把西斯安置在監控室隔壁的映像放映室中，昏暗的如同巨幕大廳的房間裏有一大排真皮沙發，環形階梯狀的房間使得人站在最上方能将半圓形中心舞臺看得極其清楚。他最後險些沒忍住，被向導素引動的哨兵差點把向導拆吃入腹，若不是西斯最後含着眼淚跟他說不要了，克維爾真能當場結合。

哨兵的尊嚴在喜歡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帶着體溫的外套蓋在西斯身上，向導窩在小座椅裏睡得不深，緊皺的眉頭輕微抽動，似乎随時都會醒來。克維爾輕吻那人眉心，放低音量從房間裏退了出來。

他被西斯先前刻意放出的向導素激起了欲望，難以壓制躁動的精神力，他不能離開西斯太遠，只能暫且将向導安置，等和約翰聊完具體情況再帶他回房間。

推門而入，約翰正坐在椅子上表情八卦地看着他，揶揄道：“你還是不是男人了？”

天知道他剛才在眼不能視情景、耳不能聞其聲的狀況下注視着監控室內的精神波動指數極限飙升，偏偏在即将達到結合熱引動點的時候徒然回落，速度比起過山車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捶胸頓足感慨人生戲劇。

就這？克維爾不會是不行吧。

克維爾沒理約翰，他進監控室只是為了安撫西斯的情緒，不是為了調情……

好吧，還是有這個想法的，只是哨兵不說。更何況現在的狀況并不适合他們徹底結合，西斯沒準備好，克維爾亦然。

“你不會是真的有什麽問題吧？S級哨兵？”克維爾的沉默狀态讓約翰更加好奇，他幾乎要把眼鏡戳在克維爾身上，尤其是在少将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時。

“我沒問題。”克維爾擡頭看了眼光屏上的收集數據，神色冷淡地告知。“數據怎麽樣了？”

約翰終于收起玩笑的表情，他很清楚克維爾為此付出了什麽：這個哨兵在謀劃一件很狂妄的事，嚴重到會拖着整個家族與他冒險。

“數據還要過幾天才能分析完全，但他的精神強度極高，哪怕是在疏于防守的狀态下也很難被滲透，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約翰嚴肅道。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已經不是克維爾的權力能控制得了的。

“做好你的事就行。”克維爾的心就沒平靜過，蠢蠢欲動的精神體無聲叫嚣，要他趕緊回到向導身邊。他頭次顯得如此沒有耐心，似乎連多餘的話都不願意和約翰多說。

“克維爾。”

當克維爾走到門邊即将出門時，約翰忽然叫住了他。

哨兵停住腳步，轉身回望，眼神在催促約翰趕緊說完。

“你真的要為他出罪，是麽？”約翰有些遲疑，最終還是說道。

這是一個沉重的問題，哪怕未知全貌都能猜到結果：克維爾不會放棄西斯，他總願意一棵樹上吊死，無論過去還是未來。少将不是時時刻刻都勇敢，他在向導最脆弱的時間裏懦弱了四年，積攢了足夠賭上一切的勇氣，可以拿出來在此時揮霍。

“你要想清楚，如果西斯真的是人造S級向導，那麽他在法理和倫理上都無法獲得常人所能擁有的身份，帝國不會看在瓊斯的面子上網開一面，他們只會更加嚴苛。”

“到時候別說讓他自由，讓他不死都已經是最大的寬恕了。”

克維爾握緊雙拳，隔了一會兒才說：“所以要隐瞞。”

氣氛一度凝滞，約翰苦笑地看着遠處的哨兵，直到那人走了才堪堪緩過神來。

他，堂堂帝國國家實驗室負責人，明明可以領着固定高薪頤養天年，現在卻要陷入水深火熱的政治鬥争中為某個危險試驗品尋找出罪的理由。不只學術造假、身份造假、簡直是抹殺西斯原身份的存在。

克維爾怎麽敢呢？他太冒險了。

約翰正在感慨天道無情，忽然聽見身邊光腦裏傳來嘈雜的電波音效，有些像電子時代剛研發出的黑白儀器運轉後忽大忽小的聲音，惹人煩躁。約翰擰着眉轉頭看向自己抽風的光腦，本以為是壞了，定睛時卻臉色突變。

……

首都星，中央光網區。

成千上萬的摩天樓高屏和轉播光屏在暗夜中徒然開機，深夜的昏暗頃刻被各色光芒點亮，恍若白晝，整座城市亮起燈來。深夜趕工的人們驚奇發現他們待機的光腦忽然不受控制，全帝國範圍內待機的數據儀器同時發出電波流竄的沙沙聲響，居民惶恐，人頭湧動。

此起彼伏的驚呼彙聚在城市上空，連帝國信息部的中樞都被入侵者攻陷。

上億塊光屏轉播着同一個圖景，雷電似的波動在屏幕中央流竄，被吵醒的人們對着光屏謾罵，喧嚣蓋過電子音。

畫面一轉，一個破碎畫質的視頻倏然出現。入目的是一片猩紅血跡，從屏幕一角彙聚成河，延伸向前時融入殘肢斷臂。

血腥的畫面令人作嘔，屍山血海來得猝不及防。

閃爍的光影效果制造出恐慌感，畫面中似乎是一個四面封閉的實驗室，鏡頭旋轉緩慢，角度卻仿佛測算過一般，完美将所有事物融入其中。沖擊感過強的畫面引起生理不适，鏡頭游弋到最後，出現一個人的身影。

那孩子有一頭黑色的短發，嶙峋的脊骨突出，流淌的鮮血從小臂蔓延到指尖，垂墜在屍山中再無法看清。他踩着某人的屍體，不甚在意得踢掉腳邊的一顆頭顱。

“我們已經制造出最強大的向導。”

“營造虛假和平的走狗，該得到懲罰了。”

蒼老又年邁的聲音在背景電流音的掩蓋下愈發清晰，回蕩在帝國國境上空，久久不散。

舉國嘩然，恐慌蔓延。

……

漆黑的放映室裏只餘那股鑽心的電流音，血海的猩紅将整個房間的氣氛壓抑，當克維爾看到屏幕上突然不受控制的視頻時，終于意識到了敵人已經動手了。

更糟糕的是，漫反射的白光在空中流竄，昏暗的、只能看清輪廓的房間中心有一團黑影。屏幕上那瘦小的人與面前的向導緩慢重合，同樣黝黑的發絲幾乎在相同位置重疊。克維爾邁下一步臺階，看見早已清醒的西斯身子一晃。

向導似乎在後退。

他身上還披着克維爾的軍服外套，卻借着暗光掩蓋面容。瘦削的體格隐沒在黑暗裏，幾乎要完全融到虛無裏去。

慘淡光芒照徹他的側臉，向導死死攥着衣角，顫抖地蜷縮在一起。

“我們已經制造出最強大的向導。”那個年邁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幾乎震耳欲聾，該死得清晰。

置身于懸崖邊也不過如此了。

“西斯，過來。”克維爾凝神一瞬，突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