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那是多麽美妙的一首歌啊, 直到現在卡爾文依然可以清楚地回憶起那種震撼的感覺。

作為偏遠星系的住民，絕大多數域外之民在進入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之前，都在自己的星球過着相對原始的生活。

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對着山谷唱歌，在火堆旁邊拉着手跳舞——

這就是他們對于歌聲和舞蹈最快活，最美好的記憶。

而留影球這種東西即便是對普通的地球士兵來說都可以說得上有些奢侈，域外之民哪怕聽說過, 也從未真正地見識過。

所以, 當那枚留影球，被他們誤打誤撞地啓動時候, 他們簡直驚呆了。

他們從未在這麽近的距離接觸過那樣栩栩如生的景象，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那麽震撼人心的歌聲……

在地獄一般的廢墟之中，他們絕望, 疲憊, 麻木。

只是例行地檢查着自己撿回來的雜物與廢品, 指望着裏頭能有什麽東西可以讓自己接下來一兩天的日子好過一點。

可是……忽然之間，他們的世界亮了起來。

精妙絕倫的高清晰度投影将他們身側肮髒狹窄，滿是灰塵的空間, 染成了一片散發着淡淡熒光的瑰麗星雲……

卡爾文還記得自己甚至有一些驚慌失措，他張開了自己的雙臂掩護着自己的族民往後退去。

“小心點，可能是武器——”

他甚至還傻乎乎地沖着其他域外之民這樣喊道。

可是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完, 聲音便頓時卡在了喉嚨裏。

因為,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就仿佛有一段銀子鍛造而成的光芒, 直接順着耳膜流進了他的腦海……

因為失去了家園, 因為被迫背負了那麽多人的生和死而不得不變得麻木, 痛苦, 絕望而黑暗的心靈, 也就是在那一刻忽然之間重新點燃了光。

那是少年清澈如同泉水一般的哼唱，甚至連歌詞都沒有，只是幾聲低低的鼻音。

但卡爾文卻覺得有什麽東西直接碰觸到了他的靈魂。

在格外遙遠的地球錄音室裏，花了大價錢為艾倫制作的精美前奏，對于域外之民來說，卻只是嘈雜煩悶的噪音而已。

“銀色……銀色的星星……”

在那一瞬間卡爾文的耳朵裏只有那個人的聲音。

“在漆黑的夜裏，微弱地亮着光……”

卡爾文僵硬地轉過頭，就跟自己身側同伴一樣，只能呆呆地看着廢墟之中的投影球所幻化出來的景象。

那片經由全息投影投射出來的星雲在輕柔地哼唱中緩緩地旋轉，就仿佛那個少年的歌聲便是宇宙本身的意志一般。

“會有人看着我嗎？會有人看見天空中閃爍着的銀色星光嗎……”

伴随着星雲的運轉，被包裹在細碎光芒中，最美妙最璀璨那顆星辰逐漸地化為了虛幻的人影。

卡爾文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連心跳都一起停住。

明明知道那不可能，但在看到那個人的影子時候，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會打破那過于美好的虛影。

那人影是多麽美妙啊，就好像真實的星星凝聚而成的仙靈，就好像在星海深處誘惑過往水手的致命妖魔……

只需要對上他的眼睛，卡爾文就願意将自己的心髒乃至靈魂從體內挖出來奉獻給他。

更不要說那，那美妙到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的人影，還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沖着他們唱着歌。

“……若是有人凝視星光，為何不與我一起同行呢？化為黑暗中的銀星，抛棄所有的痛苦與絕望……”

那是可以讓人的骨髓裏都開始往外淌出蜜汁，甘美無比的歌聲，只需要短短幾句，就完全奪取了卡爾文，乃至當時在場所有域外之民的靈魂。

“……彼方的銀之星……遠方的伊甸天堂……看見星光的人啊，不如與我一同化為銀色的星光。”

從第一聲哼唱開始到所有歌曲最終結束。

一直到投影球都已經暗下去許久許久……

所有人依舊站在原地，宛若石像一般無法動彈。

在那一刻，卡爾文相信，所有人都與他有着同樣的感受。

每一個人都可以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的跳動……

每一個人都可以聽見自己靈魂所發出來的無聲吶喊……

太美好了。

太甜蜜了。

太……太讓人沉醉了。

一切都已經失控了，在聽到第一聲哼唱的那一瞬間，他們的心靈便已經墜入了深淵——不，是墜入了那片璀璨的銀色星光之中。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聽到那樣的歌聲對于當時的卡爾文，還有其他域外之民來說，實在是太過于刺激的經歷。

不過一首歌，便已經徹底失去了靈魂。

……

要到很久以後，卡爾文才會知道自己中毒一般不斷聆聽的那些歌曲……不斷凝視的那道人影，實際上并非是神跡，也不是所謂的妖魔。

他只是宇宙中最成功也是最出名歌手，不過因為歌聲太過于美妙，被人們稱之為“海妖”。

他還有一個美妙絕倫的名字，艾倫·布雷斯維爾。

不過，跟太陽系內絕大多數地球人類不太一樣，在這片偏遠星系裏艱難求生的域外之民們很少會用“海妖”這個稱號稱呼艾倫。

（畢竟，他們中有許多人曾經見到過那種古怪兇殘而孤僻的宇宙生物——那家夥雖然擁有一定程度地致幻能力，但即便是在幻覺中，它們也連那個少年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域外之民們通常都會用那枚留影球上記錄的單詞——“銀色的星星”來稱呼自己心目中的星辰少年。

因為對于域外之名來說，那個名為艾倫的少年就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他的歌聲……來自于他的存在本身，就可以指引着他們前進，指引着他們活下去。

那首歌那個人成為了所有域外之民的慰藉，也是他們苦悶痛苦的生活裏唯一的亮色。。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為那個人，跟我們一起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而當域外之民中的某個人終究不得不面對痛苦的死亡的時候，屬于“銀色星星”的歌聲也是最好的安魂曲。

大概是因為歌詞的緣故，又或者是域外之民們在艾倫身上投注了太多美好的想象和信仰。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在中軸區的底層中，竟然流行起一種古怪的信仰。

人們相信，如果一個人快死了，那麽只要聽着艾倫的歌聲，便能抵達一片銀色的星雲——那裏沒有任何争端，沒有任何痛苦，那是一片純粹的星光，是只屬于他們的天堂……

當然，卡爾文比絕大多數域外之民們更加清楚，所謂的“天堂”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艾倫·布萊斯維爾并不是什麽神，也不是能夠将人帶往天堂的天使，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人類。

只不過他的歌聲确實擁有別樣的魅力……

這一切卡爾文都很清楚。

畢竟就在多年前，他還曾經擁有屬于自己的信仰，族群，還有家園。

那是一顆本應留存到現在的美麗星球，甚至就連嚴苛的聯盟律法也必須得承認它的自治權。也正是因為這個，卡爾文曾經與那群道貌岸然的地球人有過接觸。

在最開始的時候，那些地球人多多少少還展現出了些許虛僞的面龐，他們以慈善的名義給女神族淳樸的人們帶來了屬于地球的知識與科技……

所以，卡爾文知道，那一枚留影球——說到底也只是留影球。

精美的全息投影，漂亮的人影還有歌聲，在遙遠的太陽系，在那顆藍色星球上，不過是每個人付出一點貢獻點就可以擁有的商品而已。

可是知道歸知道，每當卡爾文看着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裏那些甚至等不及長大便已經要迎來死亡的悲慘域外之民時，他所有的解釋都被咽下了喉嚨。

如果能夠讓這些域外之民在痛苦的生活中得到些許慰藉，那麽就當那個傳說是真的吧。

只要聽着銀色星星的歌，就能前往由星光組成的美好天堂。

卡爾文是這麽想的。

只可惜即便是這麽渺茫且空虛的希望，到頭來也沒辦法持續太久……因為意外而得到的那一枚留影球原本就受損嚴重。而作為中軸區的域外之民，他們完全沒有能力對其進行維護和修複。在一段時間的小心翼翼的使用之後，那枚留影球最終還是産生了故障。

在生活條件無比艱苦，甚至連蟑螂都難以存活的地底，屬于艾倫·布雷斯維爾那夢幻一般，可以讓人産生幸福感并且給人帶來慰藉的歌聲再也不曾響起。

這件事在當時的中軸區內部甚至引發了許多問題，許多人在臨死前還在痛哭，呼喚着屬于他們的銀色星星……

之後數年，卡爾文幾乎是費盡了自己所有的心力，企圖再為自己的同族們找到一枚記錄着艾倫歌聲的留影球。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忽然之間，關于那個少年的一切都在宇宙中銷聲匿跡。

之後又過了很多年，卡爾文才在陰差陽錯下得知那一年在地球發生的慘事。

地球人類給予厚望的政治明星梅森·帕斯摩爾因為艾倫的歌迷刺殺身亡……卡爾文一點都不在乎那個他連名字都很生疏的政客之死。

他只是很絕望，因為屬于域外之民的“銀色星星”，竟然就因為這件事情退出了歌壇，從此再也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

艾倫的留影，艾倫的歌聲，艾倫的記錄……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和動機，被人從浩瀚的宇宙中……從地球人的勢力範圍內被抹去了。

當然，依然有人可以暢快淋漓地享受着那個少年絕美的歌喉與身影。

因為艾倫·布雷斯維爾作為巨星的傳奇色彩，他的留影球已經變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罕貨。

那是生活奢侈而狂熱的超級樂迷們放在儲藏室裏的戰利品。

是達官貴人們在閑暇之餘，用來彰顯自己品味的珍藏。

甚至，那還可能是星際海盜掠奪走私品時，特意被拿出來用來勒索加價的籌碼貨物……

可艾倫·布雷斯維爾的留影球，絕不可能是遙遠星系邊緣這一群連活着都無比艱難的“異類”可以擁有的奢侈品公。

當初的那一場意外，讓艾倫的歌聲激勵了許許多多失去了一切的域外之民活下來。

可是，當他們失去了那一枚投影球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資格可以欣賞到那夢幻的聲音。。

……

後來，在卡爾文和同伴們的努力下，在環形區那幫傲慢的地球人類的監管範圍外，他們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居民區。新生的居民們迷迷瞪瞪地入鄉随俗，在某些年老者瀕死之前，會坐在他的床頭，五音不全地為對方哼唱一首旋律古怪的歌。

年輕的孩子們，新來的加入者們都是從自己的父輩或者是親密的指導者那裏學來那首歌的。

他們會知道，這首歌叫做《銀星》，只不過他們從來都不曾完整地聽過那首歌原本的曲調，自然也不知道銀色的星星對于整個自治區的年長者來說究竟代表着什麽。

“我本來還以為，我的日子就只能這樣繼續下去了。”

卡爾文低聲對着面前臉色僵硬，不知所措的青年低聲說道。

“繼續經營着這裏，然後可能會在某個意外中死去……說出來你可能會笑話我，但是，我竟然相信了。”

“相信什麽？”

艾倫的大腦有些亂，卡爾文提供的信息是在是太過于震撼，以至于到了這一刻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回應，又應該說些什麽。

最後只能傻傻地順着卡爾文的問話問下去。

“相信那個說法，”卡爾文深深地凝視着艾倫，“……所有人都說只要死前能夠聽着你的歌，就能在死後尋找到星光天堂。我告訴自己這只是無稽之談，但到了後來，我的心裏……”

卡爾文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我心裏的某個地方早就已經相信了這個說法。”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艾倫僵硬地回應道。

“可是，人總是要有點希望不是嗎？在那一天之前，我一直都覺得有些難過，因為當時的我很确定，在我死的時候，我的耳邊恐怕只有那些小混蛋們五音不全的怪聲音，而不會響起……響起那夢一般的歌聲……”

“唔——”

“但是，冥冥之中，也許女神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吧。”

……于是，她将卡爾文夢想中的星星，送到了自己的眷族身邊。

這段時間以來，卡爾文時常忍不住慶幸自己的好運氣。

其實最開始，卡爾文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幸運。

某一天，卡爾文得到了消息，有兩個倒黴蛋從環形區被驅逐到了中軸區。這樣的事情在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這樣的地方從來都不罕見。

作為治安官，他其實并沒有将那兩個所謂的官員放在眼裏——不過，多年來的鬥争經歷還是讓他整理好了自己，裝出一副謙卑恭順的樣子守在走廊的盡頭，等待着那兩個人的到來。

而在遇見那個男人的那一瞬間，卡爾文愚鈍到壓根就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同，直到……直到他不小心看到了那個人的臉。

“恕我直言，長官，你确實不是一個擅長僞裝的人。”

提到這件事情，艾倫頓時臉色一變。

卡爾文撓了撓後腦勺，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道：“……雖然你表現得很不錯，但是……說實在話，沒有人可能認錯你的臉，哪怕是經過僞裝的臉。”

更何況，艾倫實在是太有名，太傳奇了。

他抵達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的事情一直被安全局和軍方上層布置成了機密。

可哪怕是萬能的安全局和軍方，恐怕也預估不到艾倫對于普通人的致命影響力。

只要他還在基地裏，人們的目光就永遠停留在他的身上。

而在私下裏關于他的小道消息和猜測更是紛紛擾擾從未停止。

以至于就連消息并不靈通的卡爾文都已隐隐約約聽說了這件事情——自己心心念念，最深愛，最崇拜的傳奇巨星艾倫，就在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在環形區，距離卡爾文不遠的地方

如果不是顧及到一旦被審查可能影響到自治區的安全，卡爾文甚至有沖動直接違背安全規定，偷渡到環形區去見艾倫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我也死而無憾——”

“可是你當時在我面前表現得……好像很正常”

艾倫震驚地問道。

而卡爾文聽見他的問話之後，表現得就更加扭捏了。

他用食指抹了抹自己的鼻尖，他的臉微微有一些發紅。

“其實那個時候我依然有點不敢确定……畢竟，對于我來說，你實在太遙遠了。拜托，你可是艾倫，艾倫，布萊斯維爾，永恒的海妖，永恒的星星。”

“……我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艾倫無比虛弱地重複道。

不過從卡爾文的表現來看，他似乎又一次地忽略了艾倫的話。

“但你卻化身為督察官，直接來到了中軸區，這裏可是我的地盤。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已經有些脫離常理，所以當時我一直告訴自己，你确實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官員，只不過長得有一點像我所崇拜的對象而已。”

“我幾乎都要說服自己了。”

卡爾文說道。

但這份錯誤的認知壓根就沒有持續多久。

在那些意外産生之後，他親眼聽見那名“助手”il（“抱歉，你的丈夫，雷蒙德·莫克姆的僞裝簡直比你還要拙劣。”卡爾文嫌棄地說道）在惶恐中抱着艾倫喊出了“艾倫”的真名……

卡爾文一下就确定了自己心底原本就有的猜測。。

“你就是艾倫……銀之星……艾倫……”

“你問我為什麽會把我最大的秘密這樣輕而易舉的告訴你，原因就是這個，因為如果沒有你，從一開始，我們所站立的這個地方就不可能建立起來。如果沒有銀之星，根本沒有人能夠撐到最後……在中軸區的人生實在是太痛苦，太絕望了。可你的歌又太美好了……所以，哪怕僅僅只是哼唱着你的歌，都能讓我們生出勇氣來繼續下去……”

卡爾文轉過頭看着艾倫，他再也沒有掩飾自己對艾倫的癡迷。

“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一樣，我竟然真的見到了你。我就這樣站在你的面前，我就這樣跟你說話。銀色的星星從天上來到了人間，來到了我的身邊。”

卡爾文癡癡地說道。

“……”

艾倫目瞪口呆的聽完了卡爾文說的所有事情。

“我都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唱歌了……

帶着一絲頭疼欲裂，艾倫只能擠出這樣一句低語。

他真的覺得非常茫然。

畢竟他已經退出了那麽久，久到上一次登臺唱歌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而且，即便是艾倫，也完全不可能猜到，在這片宇宙中有一個地方，他的歌聲被人認為是生活的全部希望，是人生中唯一的慰藉。

是面對死亡，最後的勇氣……

這份癡迷，這份愛，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讓艾倫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卡爾文之前的目光只讓他感到隐約的警惕，現在卻讓他覺得自己的胃裏仿佛有人用麻繩打了一個結。

之前還顯得狡猾奸詐，把所有人的反應都記在心裏的卡爾文，在這一刻就像是沖昏了頭腦，他滿身滿心都只有對愛的崇敬與狂熱……以至于完全沒有注意到艾倫此刻的僵硬。

随着敘述的繼續，卡爾文的情緒也變得越來越激動——在艾倫面前将所有的真相道出之後，他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內心。

“如果那些蠢貨們知道你就是艾倫，他們一定會徹底的失去理智……”

“就跟我一樣，自治區的孩子們實際上也深深的愛着你，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不像我們這麽幸運，曾經在那麽多年前聽過那首歌……”

說話間，卡爾文距離艾倫的距離越來越近。

他實在是太過于激動，以至于有點忘乎所以。就在他狂熱的向艾倫敘述自己對他的崇拜時，艾倫已經不自覺地微微後仰。

這不自覺的會比，卻讓卡爾文愈發前傾。

有那麽一刻，卡爾文甚至差點就要碰到艾倫了——幸好他們之間壓根就沒有來得及發出什麽親密的接觸，一道人影猛然之間竄入了他和艾倫之間。

“你要幹什麽？”

雷蒙德·莫克姆冷冰冰地凝視着卡爾文，然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