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十兩銀子買來的童養媳(3) (1)
第二只惡毒女配
這日夜裏, 丸子給他們吃過剩飯菜便自行去洗澡歇息。
這具身體太過勞累, 丸子幾乎躺下便睡着了。
窗外的寒風刮得窗棱簌簌作響,院子裏籬笆上攀着的藤蔓枯枝沙沙的。徐宴捧着煤油燈掀簾進屋裏來, 沒看到丸子,只看到炕上一個隆起的背影。
敏丫從來都是先伺候過父子倆, 再去收拾了竈下, 自後進屋縫縫補補一番才歇息的。每日他從書房回來,敏丫都在等他。偶爾入睡前, 敏丫還會去竈上端來一碗補身子的蛋羹叫他吃過再睡。今日卻什麽都沒有,問都沒問過他一聲,她便自己先行睡下。
徐宴有些不大習慣, 但也沒叫醒人。
他本想着天這麽冷就此歇下, 但猶豫了片刻, 心裏過不去那道坎兒。敏丫自小照顧他便照顧得十分精細, 徐宴自小便保持着睡前沐浴的習慣。尤其冬日,寫字手會凍僵, 必須洗個熱水澡方能入眠。
徐宴執燈立在炕邊看了丸子背影好一會兒, 炕上人一動不動, 絲毫沒有清醒的意思。
默了默,他一手罩着燈火,轉身出去。
冬日裏天氣變幻無常, 這會兒隐隐有雪降下來, 天冷得厲害。
徐乘風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如若是平日, 他必然是要發脾氣鬧騰的。而站在他面前之人并非萬事慣着他的敏丫, 而是他打心裏仰慕崇拜的父親。心裏有萬般不滿,徐乘風小童也只是憋着小嘴兒要哭不哭的:“娘人呢?她怎麽還不去燒水?”
徐宴沒說話,只拉着他的手一道去竈下。
徐乘風乖乖地由徐宴拉着。
晚飯沒吃好,桌上也沒熱水喝。天冷地寒,他委屈得眼圈兒都紅了。被父親牽進了竈房,嫌棄竈下全是柴火灰塵,嘴裏叽裏咕嚕地不高興。
徐宴心中再次意識到長子的禮教有些問題,但顧忌着天色已晚,沒過多教訓。只沉着臉拎了兩桶水倒進鍋裏,撸起衣袖嘗試燒熱水。
事實上,徐宴往日其實并非沒做過竈上的活計。幼年時候,敏丫沒來徐家之前,徐家爹娘每日要出門下田,他也是幫父母燒火煮過飯的。只是自徐家父母去世後,敏丫心疼他,将家裏家外的事情大包小包一起攬,自此沒叫他做過雜事。
十幾年沒做過事兒的徐公子坐在竈臺後的小凳子上,連生火都頗為費力。
小童警惕地站在柴火堆旁,深怕蹭到衣裳。父親看他一眼,他才挑三揀四地選一個相對幹淨的柴火遞過去。
好不容易點着了火,徐宴生疏地往爐子裏加柴火。
黢黑的煙從爐竈裏冒出來,熏得父子倆眼睛疼。徐乘風再也憋不住,委屈地哭出來。徐宴本就心情不渝,此時臉色也有些難看:“閉嘴!不準哭!”
徐乘風吓一激靈:“爹,爹?”
“你哭什麽?”
“娘她為何不出來燒水?我好累啊爹,又冷!又累!腿也好疼!爹啊我們為何非得做這種事兒?就不能叫娘起來做麽?”徐乘風抽抽噎噎的,委屈得不行,“她今日都沒做飯,為何還不燒好了水再歇息!”
“徐乘風!爹平日裏怎麽教你的?”徐宴一雙狹長的鳳眸閃着凜冽的寒光,語氣不似往日沉靜,藏着愠怒地道:“對你的母親尊敬些,不懂麽?”
徐乘風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住。
他呆愣地看着突然發怒的父親,瞪大眼睛,連哭都不敢用力吸鼻子。
徐宴素來疼他,就這麽一個孩子,如何不疼愛?此時看他這一副被吓住的模樣,心裏也難受。但對親生母親出言不遜,輕視母親,這并非一樁小事情。徐宴心中知曉孩子若不能自小擺正品德,将來必然是難成大器的。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夜已經很深了,零散的雪粒子伴着寒風呼嘯地撲打下來。徐宴其實也累,他去恩師家中替恩師招呼客人一整天,如何不累?
想着孩子畢竟還小,才将将四周歲。明日再與他論一論孝道之事,徐宴嘆了口氣,和緩道:“罷了,今日便不與你說這事。若是今夜還想早點睡,便安靜點。”
徐乘風再不敢哭,乖乖地遞起了柴火。
父子倆将一鍋水燒開,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兒。
沒了敏丫的伺候,他們折騰起來別提多費勁。徐宴從前只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好好做文章,偶爾出門交友訪客,從未在意過日常瑣碎。這回他親自體驗了從燒水到收拾竈下再到給徐乘風洗漱,卻覺得累得一根手指頭都擡不起來。
便只是伺候家裏就如此勞累,敏丫平日裏出門在外要做活計在家伺候父子倆,徐宴頭一回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敏丫的能幹和利索。
等他再次回到夫妻倆的屋裏,已是子時一刻。
雖說屋裏屋外已經收拾妥當了,徐宴端坐在炕邊沉靜許久,心情十分不好受。桌上的書還攤放着,是昨日他攤放在這的。徐宴盯着書本看了許久,四周靜悄悄的。須臾,煤油燈的燈芯噼啪一聲輕響,他方驚醒,屋裏就只有丸子深沉的酣睡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徐宴起身去吹了燈,輕手輕腳翻過丸子去裏側睡了。
再次睜眼,天大亮。
丸子黑甜一覺醒來感覺身子都輕便了許多。昨日雖說好似沒大礙,行走起來也輕巧,但丸子總覺得身體裏有些沉重和麻木的感覺。果不然好好歇息一晚後那種感覺消散了許多。她抓着頭發從炕上坐起身,被被子外襲來的冷氣一凍,想想,又躺下了。
裏側早已沒有人,不知徐宴是何時起的。徐家的屋子不各應,丸子躺在炕上隐隐約約能聽到隔壁書房裏讀書的聲音。
別的姑且不論,在讀書上徐宴讀書有這份自律,高中狀元并不意外。
雪日的清晨格外的冷,光照在雪地裏,反射進屋的光晃人眼睛。丸子躺了會兒,摸到腰間松垮的贅肉,翻着白眼坐起身。
別的需要補的暫且放一邊,這腹部的松肉還得靠練。
關于如何鍛煉體态,保持身體的柔韌,估計連大夫也不如丸子精通。
徐家沒有多餘的地兒給她動彈。丸子于是站在炕上,先試了試身體的柔韌度。敏丫這人打小體力活幹多了,又十分不注意體态,勾頭駝背的,身子更是僵硬得不得了。丸子光是靠拉伸經脈都折騰得苦不堪言。
還別說,這一折騰下來一身汗,倒是不覺得冷。
丸子忍着劇痛在炕上拉扯了一個時辰,餓得肚子咕咕叫才終于罷手。
她如今的身子虧空得厲害,餓肚子是萬萬不能的。折騰了一身汗,還得去換身衣裳。不情不願地爬起來,丸子打開衣櫃挑挑揀揀。
敏丫一共沒幾件衣裳,來來回回就那幾件破爛,磕碜得丸子都心酸。
隔壁屋徐乘風小童也已經起了,正在書房裏跟着徐宴讀書。
丸子挑挑揀揀半天,選了一件最破的衣裳穿上。
這會兒已經快晌午了。
丸子沒去隔壁看父子倆如何,只去後院的雞窩裏撿了兩個蛋。燒水洗臉之際将洗幹淨的雞蛋丢進去,順便煮個白煮蛋。這兩個蛋理所當然都是她的。抱歉,從她接手這具身體起,便沒打算像敏丫那般慣着那對父子。
慢悠悠地燒了一鍋熱水,丸子洗臉洗手,又去後院雞籠捉了一只雞。
出去倒水時,發現院子裏的榕樹已然被白雪覆蓋,銀裝素裹的。丸子站在井水邊,仔細照了照。只休息一夜看着不明顯,但丸子細心地觀察還是能感覺臉色好看許多。
臉上的凍瘡,昨日丸子問老大夫拿了藥。擦過藥,但想要完全恢複還需要一個緩慢的過程。不過就着水看來,至少沒昨天那麽紅腫了。有的裂開皴裂的地方,隐隐有結痂的架勢。嘴唇挫幹皮開裂的情況也好轉了,但唇色還是慘白。
丸子想着找個機會買面鏡子回來,扭頭準備回竈房。
書房裏讀書少還在,夾雜了孩童奶聲奶氣的腔調,不知情的人聽了怕是都覺得可愛。但丸子作為親娘,絲毫沒有為這朗朗讀書聲感動。白煮蛋剛才在竈房洗臉漱口之後就已經進了她的肚子。丸子琢磨着一會兒那只雞是吊湯呢,還是紅燒。
她現如今急需補身子,鄉下沒有大補之物,除了靠些雞鴨魚肉補充別的也沒法子。
丸子這邊琢磨得正專心呢,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徐宴不知何時走出來,一身青布衣衫筆直地立在雪地裏。還別說,如若不是身後這農家小院襯着,這個人還真像官宦人家教養出來的子弟。氣度清雅沉靜,烏發雪膚,身長肩寬,一副特別明顯的玉質金相。
“敏丫,”嗓音薄涼如泉水,“你醒來了?”
丸子站在井邊手裏還端着木盆,平日裏躲躲閃閃的眼睛冷靜地看着他。
徐宴卻忽然一愣,倒沒覺得今日的敏丫有何奇怪。
事實上,徐宴已經很多年沒正視過敏丫了。
他自從讀書習字,便一心便只有文章。在徐宴的心中,敏丫就只有一個淺淡的影子而已;二來敏丫比他大六歲,雖說應父母之命娶了她。但徐宴心中其實是嫌棄的。嘴上沒有說,但兩人極少夜裏辦事,他總在黑燈瞎火之下倉促進行。
今日這一仔細看敏丫,徐宴驚覺原來勾頭駝背的敏丫竟有一雙這般漂亮的眼睛。
瞳仁極黑,黑白分明,看人之時眼神幽沉而略有幾分漫不經心。
丸子倏地低下眼簾遮住瞳仁,仿佛剛才那雙淡漠的眼睛只是徐宴的錯覺。
“宴哥,你怎麽出來了?早飯用過了麽?”她怯生生又十分驚慌地道,“是我的錯。我昨日吃了藥睡糊塗了。竟然這麽晚才起身,你跟乘風都餓了吧?”
徐宴看她這般慌亂,自然是無奈。
他昨日親自體驗了一把瑣碎家事的勞累,此時沒法理直氣壯叫丸子做事:“不必慌。我與乘風早上用過了。現如今不算很餓,倒是你,昨日才小産,該多歇歇的。”
丸子緊張的動作一僵,扭過頭,一副激動得想落淚的表情看着他。
徐宴被看得不自在。
手拄在唇下幹幹地咳嗽一聲,他偏過頭去:“罷了,午飯的事情你也別忙了。你身子還虛着,自己還需要旁人照顧,就莫要急着我跟乘風了。飯我也是會做的,只是不大熟練。不如一會兒就由我來做飯吧。”
丸子如何讓他做?自然是緊張到有些惶恐地拒絕他:“這如何能行?你将來是要當官做人上人的,如何能做這些泥腿子做的事?你不是教過乘風麽?君子遠疱廚,你們讀書人的手不是用來忙竈下事的,你們的手是用來拿筆的!”
‘君子遠疱廚’一句話說出口,雖然丸子并沒有在諷刺他,徐宴卻尴尬得面紅耳赤。
“胡說八道!”徐宴立即喝止了丸子的話,“人吃一樣的五谷雜糧,自然是什麽都是能做得的。讀書人讀書習字是為了兼濟天下,若是連吃食都不能自理,還需要家中生病的親眷跟前跟後,如何能成大器擔大任?如何能成才?”
“可,可是……”
丸子一副不懂卻不知如何說的表情,怯怯道:“你不是這般教乘風的麽?”
徐宴的耳尖都紅透,他倏地轉過身去:“那是我随口一句,你可千萬莫因這句話就由着乘風胡鬧!乘風年紀小不懂道理,有些話一知半解,在胡亂鹦鹉學舌。你往後可得記着,千萬莫事事順着他。否則将來養歪了性子,如何都掰不回來。”
丸子聽他話說的重,絞着兩只手,誠惶誠恐地應了。
徐宴看她這幅惶恐又茫然的模樣,心裏不由有些嫌棄。只是垂下眼簾的瞬間,他注意到局促地立在竈房門前的丸子凄慘的臉色和瘦的脫相的臉頰,眼神順着她臉頰下去,看到她身上打了十幾個補丁破舊不堪的衣裳……
自己跟乘風身上穿的,從來就沒有過補丁。
徐宴說不清心中什麽感覺,只是一時間很有些無言以對。
丸子狀似沒注意到他的眼神,只無措地站了會兒,小聲地說自己今日預備吊一罐湯。
“大夫說身子委實虧空太多了,”丸子很不好意思,仿佛吃了雞湯便對不起誰似的,“若不是大夫這般說,我不會……”
徐宴直接出言打斷:“那便煨湯。你身子需要補,就煨湯。”
他漸漸感覺到煩躁,這種類似于愧疚又類似于羞愧的心情,叫他有些無地自容:“家中的雞鴨本就是你養的,你需要補便殺來吃。不必顧慮。”
“可,可是宴哥讀書辛苦,”她聲音諾諾的,“乘風還在長身體,如何就我一人吃?”
“如何不能?”徐宴已經不想再談論這個事兒,這些事說出來,只讓他醒悟到自己往日索取的行為有多冷酷和無恥,這種感覺,當真是糟心極了。
“家中也不富裕,我身強體健,便是不補也不礙事。”他道,“乘風的話,我幼年時也這般過來,他身為徐家長子,如何就不能吃苦?敏丫,你且照顧好自身,我不是那等體貼之人,你且要學會多顧着自己。”
低垂的眼睫下,丸子眼神閃了閃。擡眸的瞬間,她一臉小心翼翼和不确定:“我,我得多顧着自個兒?”
“你若不學會顧着自身,虧敗了身子,将來也是我與乘風的拖累。”徐宴嘆息道,“只有你顧好了自身,我也才能安心做文章考科舉不是?”
丸子仿佛被說服了,轉身歡歡喜喜地去宰雞炖湯了。
不過在炖湯之前,她先煎了一碗藥喝下去。這些要确實是調理小産後婦人的身子的。老人都道小産是必然要坐小月子的,若不仔細護養,女子早衰是必然的。
丸子對這方面很注重,她不怕早死,但怕早衰。
喝完了藥,吊上了湯,她馬不停蹄地又去了屋裏給臉上的凍瘡都仔細上了膏藥。
丸子仔細給嘴唇和脖子做了個養護,又給臉做了一套保養推拿。忙完這些都半個時辰過去。丸子琢磨着沒鏡子太難熬了,必須要買一個回來。純粹靠手感來真的太累了,不過若非敏丫條件太糟糕,她也沒必要耗費大量精力做這些。
那惱人的小童,從早晨丸子醒來至今,沒在她面前晃過。
丸子還在奇怪這小孩怎麽了,剛出屋子,就看到徐乘風立在堂屋的桌子邊斜着眼瞪她。小家夥鼓着臉,沒桌子高卻兇得很,粉嫩的小臉上卻是怒火和憤恨。丸子不知這小屁孩兒又怎麽了,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你跟爹說了什麽!”小孩兒突然追上來,“你跟爹說了什麽,他為何一大早就教訓我!”
丸子根本不理他,出了門先去竈下看雞湯煨得如何。
撈出來看雞肉沒完全熟爛,她往裏頭丢了些紅棗枸杞,蓋上蓋子又轉身往屋外走。
徐乘風昨日沒好好吃飯,聞到雞湯味兒就有些走不動道兒。但是他雖對丸子态度惡劣,在某方面卻被徐宴教導得很不錯。再想要的東西,再眼饞的吃食,從來不會上手去搶去頹喪,只會大呼小叫地讓人送給他。
所以此時見着吃食也只是吵吵鬧鬧地非要喝湯,丸子根本搭理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徐乘風見丸子不搭理他,怒起追上她,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吵鬧。
丸子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出了院子,去到村口。
昨日她去過鎮上,很是了解了一下如今市面上暢銷的東西。昨日冰水裏洗過衣裳之後,丸子便堅定地決定改行。離徐宴高中還有小三年時日。如若必須供徐宴讀書,她不打算接替敏丫繼續田地裏的活計。反正只需供他讀出頭便可,什麽法子都可以。
來錢是一件要緊事,但這年頭,別的什麽都是虛的。細數上下幾千年,經久不衰又最掙錢的不外乎吃穿嫖賭這四門行業。
吃食丸子确實會做,味道也确實能做得出來,但她不想那麽累;美輪美奂的衣裳可以繡,丸子會幾種手法的刺繡功夫,可這種小地方,估計繡到眼瞎也掙不來幾兩銀子。嫖她倒是很樂意去做,無奈敏丫的皮相太差,送上門都沒人會願意;數來數去,就只剩賭一門了。
丸子昨日琢磨了一個時辰,也去鎮上的賭坊逛了一圈。
劉家莊所屬的範縣,百姓似乎都挺窮苦,沒什麽大戶。去賭坊混日子的閑散漢子手裏頭最多的數額就那麽些,丸子贏了幾把下來,還湊不夠三兩銀子。
所以,最後還是選擇了刺繡。
不過不是親自接帕子衣裳回來繡,而是給鎮上最大的那家繡房提供花樣。昨兒那邊畫了一幅去給繡房的掌櫃的瞧了,掌櫃的挺喜歡,但當場沒給準話。直說叫她考慮一日,明日再給答複。
丸子反正不怕她騙她,很爽快地答應了。兩人有過話,若是繡房最後采用了丸子的花樣,次日便會擇人來劉家莊遞話。
丸子走到村口,只是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人來。
徐乘風跟着她吵鬧了一路,丸子一句話沒搭理,他自己又生氣了悶氣。
兩人立在村口,漫漫地看着來路。
丸子穿着破舊的衣裳,與衣着體面的徐乘風站在一處。有村裏人路過瞧見了,看了這對母子不免心裏有些唏噓。徐乘風是不知村裏人唏噓什麽,他想問丸子在看什麽,但偏又賭了一口氣不願先開口,總覺得先開口就輸了。
兩人站了一會兒,什麽沒等到,丸子又悶聲不吭地回去。
徐乘風只覺得自己被耍了,呆愣地站在村口受凍半天,難道就為了在村口吹冷風?村口有什麽好看的!果不然他娘就是一個傻子!
他氣得小臉通紅,不管丸子,邁着小短腿蹬蹬地跑遠了。
丸子雙手抱胸地慢悠悠走動,剛走了兩步,聽到身後頭有人喊了她一聲。
丸子一愣,扭過頭,就看到一個穿着短打帶了蓑笠的男子踩着雪快步走過來:“前頭可是徐家娘子?”
丸子反應了一下,點點頭:“你是绫羅繡房的夥計?”
“是是是,我們掌櫃的托我來給你帶句話。”
小夥子笑得憨憨的,“你那個花樣子,我們繡房用了。”
才說幾句話,那股子憨厚的感覺便沒有了,小夥子十分幹脆,“不過你說的抽成結銀子的條件,怕是不答應你。我們掌櫃的問你,給你十兩銀子一次性結清可否行得通?若是你覺得行得通,我這便将銀子給你。若是不願,那我們再擇其他……”
那花樣随手畫的,丸子本來就沒抱希望,此時聽到這個話倒也沒覺得冒犯。
她作勢想了想,眼角餘光瞥到小夥子的神情。
見這人臉上雖鎮定,但細微處還是流露出一絲緊張。丸子有些詫異,難道那花樣子是被什麽官家大戶看中了還是怎麽,弄得這般鄭重作甚?
心裏奇怪,丸子便試了一試:“那不過是我随手畫了一幅花樣子,并非非要賣出去不可。”
拖長了音調,她顯得态度猶猶豫豫的:“本就是看掌櫃的合眼,這才去試了試。其實,更精美的花樣子我手裏頭也有。我祖上便是吃着一碗飯的,只是我沒本事才落得今日的田地。如今看來還是……”
“你手中還有其他花樣子?”
夥計有些在意地說,似乎很感興趣:“你或許不知,我們繡房是全鎮最大的繡房。鎮上不少大戶人家來定成衣,平日裏很是挑些時興的花樣子來用。若是徐娘子有更好的花樣子,也能來我們繡房試一試。若是有更合眼緣的,我們掌櫃的也是樂得跟熟人合作。若不這樣吧,我這邊擅自做主給你加二兩,權當多個朋友。”
丸子看他這态度更稀奇花樣子被誰看中了。這麽急着買下來。不過她本就存着長期打交道的心,也沒多打探,此時只含糊了兩句便接下了十二兩紋銀。
銀子交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小夥計沒逗留,扭頭往回頭路走了。
丸子将銀子揣進衣裳裏,慢悠悠地回徐家。
這一會兒,雞湯已經煨好了。她将兜裏十二兩藏好,悶聲不吭地回了竈下。雖說丸子是存了心不給父子倆吃一口,但敏丫這甘于為徐家父子奉獻一切的特性不允許她吃獨食。丸子猶豫好久,分了父子倆一人一碗湯。
徐宴看着眼前的雞湯,心情是複雜的。
丸子眼睛從湯碗邊冒出來,沖着他腼腆一笑。
徐宴倒也沒拒絕,捧起來慢條斯理地喝了。徐乘風在一旁吃得也慢,父子倆吃相都十分好看。這般一襯托,倒顯得一旁吃雞腿的丸子粗魯起來。
丸子心裏翻白眼,但吃起來毫不含糊。
午飯是徐宴動手做的。他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書生,淘米的時候差點沒把手指給凍廢,丸子在一旁嗚呼哀哉地心疼幾句,反正是沒伸手去幫一把的。
不過或許聰慧的人做事也比旁人學得快。便是徐宴十來年沒做過飯,此時光是聽丸子說,便能煮得像模像樣。做菜确實有些夠嗆,丸子怕他動手炒出來的東西會下不去嘴,最後虧得還是自己的嘴。便指使他切,然後親自下手炒了。
一頓飯做完,徐宴整個人灰頭土臉的。
衣裳上沾了灰不說,那雙漂亮的眼睛都熏得通紅,襯得唇紅齒白的臉有幾分可憐。兔兒爺似得盯着人看,倒是丸子很是驚豔了一下。
不得不說,徐宴這幅皮囊确實十分出色,不意外有傻子會為了他甘心當牛做馬。
丸子的驚豔只是一瞬間,然後理所當然地唆使他們幹活。
徐宴并非沒覺出妻子的異常,事實上,最開始那兩日他沒多大感覺确實是平常疏忽對敏丫的關心。但三天四天之後,徐宴自然也看出丸子在故意支使他們幹活。徐宴倒是沒覺得妻子換人了,只當敏丫是這次小産被大夫的一番敲打敲醒,忽然想通了。
他不至于責怪大夫敲醒老黃牛一般悶頭幹活的妻子,叫他受苦,他沒那麽卑劣。這幾日親自體驗了一番,知曉平日敏丫活兒有多重後,徐宴其實也在反省自身。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那是富裕人家子弟才有的。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将重擔都壓在一個婦道人家身上,确實有些不要臉面。心中羞愧于自身的行為,徐宴這幾□□着自己關心丸子,時常便注視着丸子。
且不說丸子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以為這家夥是發現了什麽。但每日夜裏耳邊偶爾有的輕嘆,又好像這男人什麽都沒發現,單純的看看她而已。丸子整個人毛毛的,除了每日堅持鍛煉和補身子,做其他事都小心翼翼。
這徐宴眼睛好厲害,弄得丸子都有些怕了他。
這便是時間點選得差的緣故,若是來得早些,她便不必辛苦去裝另一個人。
大雪封路了好些天,小半個月才化雪。這日一大早,徐宴便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丸子這段時日鍛煉很有成效,敏丫這具身體漸漸軟化了許多不說,腰腹上的松肉終于有了收縮進去的改變。堅持塗藥膏和給臉推拿,她臉上的凍瘡掉了痂,臉頰贅肉的情況也好轉了許多。丸子照着井水,還在為頭發發愁。
半個月補下來,丸子的臉色已經不是當初蠟黃泛黑的模樣。雖然還有些粗糙,但底子再慢慢轉白。臉在一點一點的恢複,丸子有耐心等,就是對這一頭糟糕的頭發感覺很傷神。半個月的功夫看不出多大改變,除了長出許多小細毛以外,其實好像更磕碜了。
丸子的改變其實徐宴也看在眼裏。
不過正是親眼看到這些變化,他心裏的愧疚才更深刻。
不過是歇息了半個月,便慢慢恢複年輕。徐宴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敏丫其實也不過二十有四的年歲。往日能蹉跎成那樣子,是不是都是他們父子倆給拖累的?
因着這份愧疚,雪一化,他便立即去尋了劉家莊的村長。
先前答應過的,往後敏丫不必再操勞田地裏的活計。徐宴承諾的事情,自然會去辦。他尋了村長便直接說了要将田地賃給村裏人用的事。
徐宴是秀才,當朝有政策,秀才家的地是不必向官府納稅的。若是賃他家的田地,除了每年給徐家點租子,剩下的都能歸自家。他家的田地若是賃,村裏人都會搶着賃。徐宴話一放出去,立即就有人表示要接了徐家的田。
徐宴給出的租子雖然高,但比起賃地主或大戶人家的田要劃算得多。
幾番一計較,當場就定了賃田的人。
徐宴給寫了契書,當面簽字畫押以後,轉頭又出了村子。
他既然放出話丸子養身子這段時日,家計束脩都由他來想辦法。徐宴也不是放空話,去鎮上便立即接了一門賬房先生的活計和幾家抄書的活兒。原本敏丫從未叫徐宴操心家中銀兩的事兒,有人賞心徐宴字好的,尋過徐宴抄書,但被他以太耽擱讀書給拒絕了。如今此一時彼一時,自然得放下身段。
他出門,丸子自然是不管他的。依照敏丫的醫一貫人設,她只需默默付出就行。所以丸子此刻在默默地為她的頭發付出,她在用自制的藥物塗抹頭發。
徐乘風看着她将一坨又一坨綠渣渣抹在頭發上,漂亮得小臉全是嫌棄。
丸子對這個兒子基本是不搭理的态度。徐宴在時便給點好臉,徐宴不在,她眼裏就沒這個人。這宛如後娘一樣冷漠的嘴臉,徐乘風這早慧的小屁孩兒也有點摸到門頭。他爹在時,呼來喝去。他爹不在,便躲着丸子。再不敢理直氣壯地要求丸子替他做這做那,因為丸子一個不好會打他,是真的揍。
抹了一頭的草藥,丸子也有些上頭。
她披着破爛的衣裳端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眯着眼曬太陽。夾雜一身冰雪之氣的徐宴回來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面。
徐宴:“……”
綠油油的汁水順着臉流下來,頭上一坨一坨的堆着。而頂着這頭東西的人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或許是真的挺直了腰杆精氣神不一樣,又或許是習慣了這段時日兩人自在的說話。丸子的肢體舒展随意,便是單單地坐在小板凳上,也有股獨特的氣質。
或許丸子總是做些古怪的行為,推說是大夫特意囑咐的。又或許見多不怪,徐宴站在籬笆外看了一會兒,竟然覺得此時的敏丫有點像一只曬太陽打盹兒的貓。
丸子确實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以為徐宴不會太早回來便有些沒守住,此時眯着眼看到人逆着光進來,在确定來人後心裏一咯噔。
然後徐宴就親眼目睹了何謂瞬間換臉。
只見丸子從懶洋洋無所謂的表情變成一個讨好中略帶拘謹的笑。
徐宴:“……”
“這又是在做什麽?”自從看到丸子以極其扭曲的姿勢在炕上掙紮,徐宴承受力高了很多。此時已經恢複了他的沉靜和優雅。
丸子企圖站起來,但頭頂一片綠水動一下就滑下來的感覺略惡心。她心裏一陣扭曲之後,選擇了自暴自棄:“啊,這是大夫給的生發藥方子。那日他看我脫發嚴重,我便順口與他說了小産後脫發的苦悶。大夫給我號過脈後,說是有的救。我便多試一試……”
徐宴:“……”又是大夫給的方子,大夫可真什麽都懂。
“哦?”徐宴将要抄的書放到桌子上,轉身看向眼睛被綠汁眯了眼睛,表情機靈古怪的丸子,要出口的話一頓。
頓了頓,他緩步走出來,“那,你确定它有效了麽?”
丸子心想她當然确定,這是她親手調制的!
但對着突然好奇的徐宴,她憋着嘴露出一個怯生生的笑,拘謹又忸怩地問他:“宴哥最近也有脫發的困擾麽?”
一頭烏發如綢緞并沒有脫發煩惱的徐宴:“……”
兩人對視許久,徐宴收回了探究的眼神。他此時心中疑惑又困擾,面對他時,敏丫還是那個沉悶拘謹不善言辭的敏丫,但只要一脫離他,便又仿佛成了另一個人。難道他當真對敏丫太冷漠了,以至于敏丫從未向他展示過真性情?
丸子拘謹了好一會兒,感覺自己的眼睛快被綠汁給辣廢了。
還是那句話,敏丫這女人有毒。葉秋月多好,她愛怎麽幹怎麽辦,想怎麽表演就怎麽表演。敏丫這人太單一,大大限制了她的發揮,阻礙了她的能力。
徐宴好似注意到丸子眼睛的不對勁,想着或許是不願在他面前擦拭,他便轉身進了屋裏。
果然他一走,丸子立即就跑去了井邊,舀了一瓢冰水洗眼睛。
徐宴立在窗邊看着趴在井邊的人,心情更複雜了。
事實證明,丸子的生發藥還是有用的。短短十天,她的頭發便長出了很多來。原本毛絨絨的小細毛也漸漸增粗增黑。雖說還是一頭枯黃的頭發,但至少看着不稀疏了。
丸子心裏有了底,便時常趁徐宴不在折騰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某日徐宴去鎮上送抄好的書回來,又撞見丸子更離譜的造型。這回她不僅塗了一頭的綠汁,臉上也糊了一層不知是什麽玩意兒的黑乎乎的東西。就剩兩個眼睛和一張嘴。這要是大晚上撞見了,鐵定能吓得人魂飛魄散。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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