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凄凄慘慘

元寶和春兒出去時,正看到謝全站在院子中央,後面跟着一大幫的宦官,站在他身後的端着兩個端盤,上面赫然便是一條白绫、一壺鸩酒。

春兒幾乎吓沒了魂魄,一跌一撞地跪了又起,起了又跪,極為狼狽地跪趴在謝全面前,勾起一個慘淡笑容,“這大晚上的,謝公公怎麽來了,我們公子歇下了,要是吵起來要向我們發火的”

謝全嘆了口氣,“你我心知肚明,就不用打那馬虎眼了,快向承歡公子通傳一聲!”

春兒正猶豫,眼淚奪眶而出,幸虧有元寶攔着,才未沖動之至上去搶下白绫打翻鸩酒,雖知是無用之功,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公子赴死。謝全見底下宮人還沒動作,剛想催促,卻聽屋內傳來一個極好聽的聲音,淡然雅致。

“進來吧,我還未歇着”

謝全示意身後的兩個跟上自己,旁邊的春兒卻忽然掙脫元寶,一個箭步就要沖上去,幸元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劈手便是一掌,春兒暈倒在元寶懷中。

謝全見了并未發難,緩緩走到門口道了聲,“公子,仆冒犯了”,推門而進,蕭瑟之意撲面而來。

沈言之卧在榻上,手上還握着一本書,夜深,屋內卻只點了他身旁的一根蠟,昏昏暗暗,影影綽綽,映得臉色更加蒼白,如幻影畫中來。

幾人給沈言之問了安,沈言之輕點頭,看着他們手上拿着的東西,笑道,“這點小事,怎勞煩你親自來了……”

“公子折煞仆了,公子的事怎會是小事,皇上日日放在心上呢”

沈言之笑了一聲,無比悲涼,“既如此,也不必磨蹭了,皇上可是有口谕?趕緊念完,趕緊了事,別耽誤了功夫,皇上還要怪罪你”

謝全打了個手勢,讓後面的兩個宦官上前,彎着身子,頭低得更深,有些尴尬道,“皇上……并無口谕……”

“這樣啊……”,沈言之呼吸一滞,面上卻仍淡淡的,随即看了看端盤上的東西,又扯出一個笑容,“白绫,鸩酒,皇上還真的把我的話記在心裏,麻煩回去轉告皇上,就說……臣謝皇上記挂”

謝全命那二人把東西放在桌上,躬身退下,待門緊閉,剛向前走了兩步,便見沈言之揉着那條三尺白绫,悠悠開口,“你幫我挑挑哪個更好一些,白绫太慎人了,別吓着替我收屍的,這酒裏是什麽毒,不會七竅流血吧”

“公子……”,謝全壓着聲音,在沈言之身旁悄聲道,“皇上雖無口谕,但有密旨,皇上說,既然公子執意不肯出宮,那便只能匿在宮中,主子是當不成的,想要留在皇上身邊,便只有一個法子——”

沈言之的手驀然收緊,臉色再挂不住笑容,拿書的手連着手臂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拼盡全力裝的無所謂的模樣也在這一刻轟然倒塌。他清楚地聽到心髒跳動的聲音,一下一下劇烈而有力,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唇都在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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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留下,但即便不能留下,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殊易真是為他想了個好法子,唯一能留在皇帝身邊的除了宦官還能有誰,他這是想把他永遠禁锢在他身邊,在那個四四方方的屋子裏永不見天日,連最後的尊嚴也不肯留給他。

殊易當他是什麽?!

謝全道,“公子,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了,近日就有一批要入宮的宦官,公子喝了這迷藥,衆目睽睽下送出去,承歡公子也就算在這世上消失了,待用過了刑,公子以後便在禦書房伺候,那邊也會找個由頭都換成新人,一定做到神不知——”

話還沒說完,沈言之已是一本書扔了過去,正砸在謝全臉上,謝全立時閉了嘴,還沒看清沈言之神情,他的怒吼聲就已經傳來。

“他把我當什麽!”,猶如一只被激怒的猛獸,怒目圓睜,極具威脅。

“公子!”,謝全立即跪了,伏在地上,聲音不急不亂,“這都是皇上的意思,仆也是按皇上的吩咐辦事,請公子寬恕”

“皇上的意思?他想把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鎖在宮闱裏永不見天日?!”

沈言之騰地站起來,像是心口最後繃着的一根弦突然斷掉,心墜萬丈深淵,毫無往日儀态,對着謝全破口大罵,“反正日子也到頭了,我也不怕無禮一回,你回去告訴他,這酒我不會喝,我是不願出宮,但更不願不人不鬼地留在這兒!”

說到這,沈言之卻忽然一愣,慢慢琢磨出了意思,迷藥?白绫?宮刑?沈言之突然發笑,笑得跌坐在榻上,即便是這樣的瘋瘋癫癫,也藏有萬種風情。

從未見過沈言之這副樣子的謝全也慌了,跪伏着顫顫巍巍道,“公子息怒……皇上是為了公子着想啊……!”

沈言之只覺全身發軟,無半點力氣,盯着謝全,連眼珠都懶得挪動,不知過了多久,才暗自喃喃道,“蠢東西,跟了皇上這麽多年,竟連皇上的一點兒心思都摸不透。皇上心善,怎忍心真的賜死我——他是在逼我,逼我赴死——”

“公子!”,謝全急道,“您千萬別這麽想!”

“出去吧”,沈言之哀聲道,“一炷香後再進來,耽誤不了什麽功夫”

謝全擡頭看了沈言之一眼,猶豫半晌,終退去。帶上門,卻是急急忙忙地吩咐下面看好沈言之,自己趕緊去宣室宮通知殊易。

沈言之一人坐在屋內,盯着那壺酒看了好一會兒,伸手一推,酒壺應聲而碎,酒灑了滿地,又攥起那條白绫,腦海中閃過的總是殊易說過的那句“朕一定親手殺了你”,且不說君無戲言,單說君子一諾千金,也不過是個笑話。

吹滅了燈燭,但屋外火光四起,屋內一切仍清晰可見,沈言之攥了白绫好一會,甚至連椅子都擺在那裏,但還是放下了念頭。

他不甘心。

此時此刻,更不甘心。

他試圖想一些快樂的事情,他的人生是從十三歲那年改變的,若說不怨是不可能的,但若想報仇他早就可以報,卻已經不恨。事隔經年,沒有誰對誰錯,皆為一個利字而已。只能回憶起父親還在時,教他讀書寫字,研磨作畫,雖教導時十分苛責,但每日的飯桌上都是自己愛吃的菜,父親也總是買給他栗子糕吃。

往日之事依舊歷歷在目,轉眼一瞬,重重宮闱,想起那人一舉一動,仍嘴角牽笑,事到如今,心中亦無恨,只是怨他氣他,怎忍心真的毀了自己。

忽然想起一大事,沈言之慌忙起身,翻箱倒櫃将那幅殊易的楓林圖找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也不知什麽時辰了,只任性地研磨提筆,這幾日光顧着憂心,竟把這事忘了,即便死,也該了無挂念才是。

宣室宮內,謝全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向殊易如實轉告事情緣由,殊易拍案大怒,“既如此,你還愣在這做甚,一杯鸩酒賜去了事!”

“皇上!皇上三思!承歡公子一時接受不能也是有的,只是氣性大了些,皇上哪怕一句話,也能讓公子安心啊!”

“一句話?”,殊易冷哼一聲,“謝全,如果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你這位置還是拱手讓人算了!”

謝全一怔,左右為難,終是躬身退下。能做的他都做了,只是感念承歡公子的情深意重,才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替他進言一句,多餘的他自己也是有心無力,一切看公子的造化了。

燭光晦暗,殊易擡筆欲寫,卻心神不寧,原想練字安心,卻越寫心越亂,緊皺眉,扔了筆怒道,“墨太稠了!你是怎麽在禦書房伺候的!”

旁邊侍奉的筆墨宦官立即吓得跪到地上,全身顫抖,驚懼萬分,生怕殊易的無名火會發到自己身上,想求饒卻連一句話都說不明白,殊易看他的樣子也心煩,怒喝一聲,“滾出去!”,那宦官大驚,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此時書房裏唯剩殊易一人,煩躁之心才算略有緩解。

很想看看那孩子,做下這個決定時便知他會發瘋,承歡他雖平日裏看着乖巧懂事,人也通透,但絕不會忍受這種屈辱,可除此之外又有什麽辦法,既不想出宮,既放棄了出宮,他又想怎麽活下去,還是真的一心求死,埋骨黃土于這九重宮闱?

殊易于情于理都不該去溫德宮,人多眼雜,傳出去又是一番是非。可一雙腿就是不聽使喚,曾答應他即便是死也讓他死在自己手裏,但他殊易并非那樣絕情。

或許這就是先帝不喜他的原因,心軟執拗,婦人之仁。

殊易踏出宮門時,秋風拂過帶着絲絲透骨涼意,月色皎潔,光灑大地,一片平靜祥和。但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盼着這事有個結果,盼着人死。

殊易嘆了口氣的功夫,忽見一宦官從遠處匆匆跑來,面帶急色,待跑近時被侍衛攔住,殊易冷眼瞧了,并未作理,然那人卻似急瘋了似的,在臺階下大呼小叫。

“皇上!皇上大喜!皇後有喜了!皇上!”

殊易聞言一怔,立即讓侍衛把他放進來,走近了一瞧果真是皇後宮中的人,他道,“你說什麽?皇後有喜了?”

“是!”,那人忙道,“方才皇後忽覺頭暈,便喚了太醫,把脈才知是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皇後即命仆趕緊來給皇上報喜!”

一向喜怒不言于表的殊易此時也忍不住激動起來,皇後有喜了?他盼了這麽多年的孩子,終于盼到了?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散播開來,溫德宮離宣室宮本不遠,不到半刻鐘便有宦官趕過來通傳,元寶聽罷頓時熱淚盈眶,毫不顧忌地推開房門,卻見沈言之坐在那裏,環抱畫卷,手持一把匕首,聞聲擡頭,滿面驚訝。

元寶噗通一聲跪下,連聲音裏都帶着悲意,他說,“公子,皇後有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沈言之:請問虐完了就開始甜了嗎?

我(吃驚狀):怎麽可能?

沈言之:那為什麽只虐我,不虐那個渣皇帝?!我不開心了!

我(摸着他的頭安慰他):放心吧,怎麽會只虐你呢,虐虐你再虐虐他,有虐同虐嘛,不然我寫啥啊,乖~

沈言之(淚眼婆娑),走了……走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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