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言之被拐
沈言之躺在床上, 準确地說是被殊易強行按在床上,屋內嘈雜,一會有人來把脈, 一會又來折騰他的眼睛。沈言之聽到謝全在說話, 還有幾個陌生的聲音, 忙進忙出, 他試圖起身,卻又被殊易一手推回了床上,他很擔心, 擔心殊易真的會強行壓他回去, 生不如死。
不知過了多久, 屋裏漸漸靜了下來,他聽到銅盆中洗帕子的水聲, 擠幹淨,溫熱的帕子一寸一寸和緩地擦拭,像對待一個将死的病人, 充滿了同情和可憐的意味。
沈言之忽地抓住那只手, 搶過帕子揮手便不知扔到了哪裏去,冷冷一句“我有手有腳!”,讓床邊的人一愣。
殊易微笑着,沒有惱, “剛才大夫來過, 你去瞧過病?頭後是什麽時候傷的, 是那次圍獵落馬嗎?當時怎麽不找禦醫, 讓王禦醫幫你看看,可能就好了”
“不關你事”,沈言之偏過了頭。
“啊,對”,殊易譏諷道,“那時候某人正密謀着逃跑,哪裏有空叫禦醫呢,是吧?”
沈言之臉一白,沒說話。殊易伸手扳過了他的頭,坐在床邊俯下身,密密麻麻的吻蜻蜓點水般落在沈言之的額頭……臉頰……眼中皆是柔和,他仗着的就是沈言之看不見。
看不見,才能将所有情緒都化作眼中溫情,恨不得将身下人撕裂揉碎,永永遠遠地裝進心裏。
“承歡,跟朕回去吧……”,殊易的聲音裏甚至帶了幾分乞求,他抱着他,一字一句伴着暖風飄進沈言之的耳朵裏,“跟朕回去,別再鬧脾氣了”
“……殊易”,沈言之無力地喚了一聲,之後便是久久的沉默,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飄渺無影,
“我沒有鬧脾氣……”
沈言之輕推開殊易,兀自起身,這回殊易沒再攔他,看着他掀開被褥,看着他重新縛起綢帶,緩緩站起來,朝殊易伸出手,殊易愣愣地看着他,不明其意,沈言之沒聽到他動的聲音,一皺眉,“我的木杖!”
殊易立即跳起來,四處張望,不見木杖,又跑出去,才在院子裏遙遙地看見木杖孤獨地躺在地上,連忙撿了,遞到沈言之手上,才見沈言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邁步,留給他一個孤獨的背影和決絕的聲音。
沈言之說,“既然你不願走,那好,我走”
破天荒地,殊易靜靜地看着沈言之一步一蹒跚地走出屋門,沒有去追。不是不想追,只是知道他現在身無分文,全部身家都好好地藏在枕下,即便走也走不遠,權當他去散散心,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
然而沈言之是确确實實想一走了之的,有一技之長他不怕吃不上飯,即便走到哪裏都能靠香粉糊口,只是沒想到殊易竟連攔都不攔他,任他走到了院門口。
沈言之愕然,正納悶殊易那樣又急又暴的性子怎麽沒來追,便忽想起——自己沒帶銀子能走到哪裏去?!
一咬牙,恨不得把木杖扔到地上踩個稀巴爛,可惜他離不開木杖,也不可能把木杖踩個稀巴爛,于是只能借殊易消個氣,心裏又将他罵了千百遍,方解半口氣。一陣清風撫過,帶着槐花香,沈言之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家門口,走也不是辦法,回去又太丢臉,思前想後,沈言之只能默默嘆一口氣。
——算了,去東街賒賬買個燒餅吃。
巷子裏安安靜靜,幾個老人家坐在樹下唠家常,看到沈言之經過,便和他打聲招呼,沈言之也笑着應答,聽其中一個老太問他,“小沈身子可無恙了?”
“嗯?”,沈言之不明白。
那老太道,“我見昨日你家進進出出的,把全鎮的大夫都請過去了,可不是你病了?”
“诶對對對,你家裏來的那個是什麽人物,我見還有小厮随從嘞,一看就是大人物!”,另一個老太随聲附和,語氣裏充滿了好奇。
沈言之一愣,不知該如何回複,只能幹笑兩聲,敷衍道,“是我京裏來的表兄,公事路過故來探望”
那兩個老太又驚奇地說了些什麽,沈言之不願聽也聽不進去,敲着木杖複遠去,百感交集。那人,除了會擺陣仗,還會做什麽?
剛走出巷口,忽聽一陣清悠馬蹄和車輪聲,愈來愈近,沈言之怕礙了馬車趕路,身側一旁,止步靜候。
卻不想那馬車在自己身邊停下,車夫“籲——”了一聲,接着看了看沈言之,緩聲道,“可是一品居前賣香粉的沈公子?”
聽說那沈公子身段極妙,容貌極佳,一條白綢縛住雙眼,想必江鎮再找不出第二個這般的人,故車夫見到沈言之第一眼便認定他就是自家大人要找的,方有一問。
沈言之稍鞠躬,“正是在下,閣下是?”
車夫沒回答沈言之,轉頭對錦簾內的人道,“大人,找到沈公子了”
車內人聞言睜眼,擡手掀開車窗,看到素衣披身的沈言之随風而立,心底無緣無故掀起一陣漣漪,定了定神,放下車窗輕聲吩咐,“請沈公子上車說話”
車夫應了聲是,跳下馬車走到沈公子身前,恭敬道,“沈公子,車內是雙湖縣的知縣大人,特請公子上車說話”
“知縣大人?”,沈言之自然想不出知縣何時與他有甚關聯,只是江鎮隸屬雙湖縣,知縣大人……得罪了他貌似不大好……
無奈,沈言之只好借着車夫攙扶的手上了馬車,剛想掀簾,裏面忽然伸出一只冰涼透骨的手拉過自己,渾厚低沉的聲音道了句,“沈公子,這邊請”。
沈言之一怔,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沒想到知縣竟這樣年輕?
下意識地想把手收回,卻不想那人握得更緊,正要按禮跪拜,那人又連忙攔了,笑了一聲,“不必,私下裏沒有那麽多規矩”,沈言之頓了一下,坐到一旁,那人才不舍不願地松了手。
坐定,馬車滾滾而行,那人無話,沈言之坐得不安,看不見那人面容,卻能感覺到一道炙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知要将自己帶到何處,即便是知縣也存了幾分疑心,實在忍耐不住,沈言之只好先打破沉默,開口道,“不知知縣大人找草民來,所為何事?”
知縣趕緊回道,“聽聞江鎮沈公子制香極妙,特來一尋,不想撲了個空,便一路相問找到這裏來,若叨擾了公子,是我的不是”
沈言之搖搖頭,“大人言重,若大人府上需要什麽香,派人吩咐一聲,草民自做好了送至府上”
“是我有求于公子,哪敢勞煩公子辛勞跑一趟?”
“啊……”,沈言之淡淡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那大人這又是帶草民去哪裏呢?大人單說要什麽香,草民回去準備就是”
好像被戳穿了什麽,知縣連忙解釋,“香粉用得急,所以想請公子到府上去一趟,随做随用”
沈言之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急着給知縣解釋,“大人,香料炮制極費功夫,若要重頭做起,怕是明日也無果——”
“不怕不怕”,知縣甚是慷慨,“大不了在府中住下,耗幾日也無妨,不急,不急”
沈言之這口氣真的沒喘上來,說好的香粉用得急呢?耗幾日也無妨又是何意?自己這是……被拐了?還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
意識到這一點的沈言之有些坐不住了,但如今羊入虎口的局面,他該怎麽辦又能怎麽辦?面上顯得有些急躁,一根木杖在左右手之間來回折騰,坐在一旁一直觀察沈言之的知縣又怎會沒看出來他的不對勁,卻又不知到底該不該講明緣由,結果變成了二人都有些急躁,面露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
“大人!”
“沈公子!”
二人突然一同開口,又一同愣在當下,尴尬非常。還是沈言之先反應過來,稍欠身道,“大人請講……”
這回知縣沒客氣,決定直言不諱,壓了壓心神,緩緩道,“沈公子,實不相瞞,在下于江鎮有一表親姊妹名喚旖濃,與公子初相識,對公子一見傾心,卻礙于女兒家的身份不好明言,便托我做回小人,想與公子喝杯淡酒聊聊詩詞歌賦,我知這不是君子所為,但又不好拂了旖濃表妹之意,故才行此卑鄙行徑,還請沈公子多多見諒……”
這下沈言之聽明白了,說來說去,是知縣大人幫自己的表妹做媒,親自前來說親了?沈言之千想萬想也未能想到這一事,結親?這件在平常百姓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早就不知在何時距他愈來愈遠,他的這副身子,他的這顆心,要如何與女子結為姻緣,共伴一生?
當斷則斷,沈言之剛想開口拒絕,卻被知縣堵回了喉嚨口,知縣道,“公子若早有心上人也無妨,旖濃那姑娘也不是看不開的,她不過想請公子喝杯酒,哪怕最後這事不成,也了無遺憾。望公子莫要拒絕,随在下走這一趟,劉某在此感激不盡”
這下沈言之哪怕有再多拒絕之言也說不出口了,知縣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就算對面是刀山火海估計自己也得走上一遭,雖無和女子談天論地的經驗,但想必總要比和殊易談天論地容易得多,畢竟那該是個會說話的女子,而殊易?他只恨不得綁了他的手,縫了他的嘴。
“既如此……草民便陪大人走這一趟……”
聽到沈言之應了此事,知縣喜出望外,忙吩咐車夫加快馬力,盡快趕回府中。
過了午時,馬車停在了一座府邸門口,地方不大,卻修繕得極為整潔,沈言之緩慢地随着知縣走進府中,迎面一股槐花香氣撲面而來,沈言之不禁贊道,“大人府中的槐花開得甚好”
知縣笑道,“去年挪種的,是府中下人還算細心,不辜負槐花秋色”
沈言之淡淡一笑,對陌生之地還是有些警覺和害怕。
他聽到知縣喚了下人來詢問表小姐在哪兒,下人剛要去尋,卻聽一陣銀鈴般歡快的笑聲由遠及近,雖看不見,但好像能透過這笑聲想象出那聲音的主人的相貌,該是位明媚的姑娘。
誰想,那姑娘剛喚了一聲“表哥!你回來啦!”,緊接着扭頭看到知縣身旁的沈言之,不顧她敬愛的表哥不停地向她使的眼色,倒吸一口冷氣,“沈公子?這不是沈公子嗎!你怎麽在這兒?”
知縣直叫一聲不好,抱頭痛哭。
而沈言之……“???”,覺得自己果然是被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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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