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他心既鄉
最終沈言之還是被留下制香粉……哦不, 吃晚飯
在知縣幾乎悲痛欲絕的無聲吶喊下,旖濃終于把視線從沈言之挪到了自家表哥身上,雖然對比之下傷害極大, 但好歹知縣有機會表達了自己的心思。本着胳膊肘不能往外拐的原則, 旖濃只能暫時放下官家小姐的矜持, 羞答答地請沈言之留下吃完晚飯再走。
沈言之拒絕得了殊易拒絕得了知縣但……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拒絕一位姑娘, 畢竟,女人一旦惹不好哭起來還是很麻煩。
無奈之下,沈言之被請進了內堂, 在晚飯之前先後被灌了兩杯茶和一盤點心, 旖濃早就随便找了個荒唐的理由離席, 沈言之不傻,但也只是淺淺一笑, 他當然察覺到想和他喝杯淡酒聊聊詩詞歌賦的并不是那位旖濃姑娘,而是正坐在自己面前不知在幹什麽的知縣大人。
旖濃相陪,三人還有話聊, 旖濃不在, 二人之間沉默得有些尴尬,說什麽都是突兀。
屋內熏着極濃的沉香,其中夾雜着淡淡荷花香,沈言之不喜屋內熏香, 但也不好說些什麽, 只是偶爾微微皺眉, 倒被知縣銳利的眼神逮了個正着。
知縣立即起身, 撲滅了袅袅沉香,擡手推開窗戶,似不經意地笑道,“是有些濃了,熏得人頭疼”
沈言之一愣,随即也輕聲笑起來,“不妨加一味西紅花,或不同些”
“西紅花?好,我明日就叫人去辦”
知縣又坐回席間,看着沈言之靜坐于此,雖無話,但淡然間皆是文采風流,偶輕舉茶盞,先聞茶香,細啜純正,再啜醇和,餘煙未散,絕豔容顏籠罩在影影綽綽中,更顯難辨雌雄的美。
“不知公子可到了及冠之年?”,知縣問。
沈言之輕聲道,“在下沈言之”,好像猜得到知縣最終的意圖,問年齡是為了問他的表字,沒有表字自然就要問本名,沈言之也不想每個問題都和他兜圈子,不如直言。
“沈……言……之……”,知縣複念着眼前人的名字,忍不住淡淡一笑,稱贊道,“是個好名字,不知公子家中還有何人?”
沈言之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家中僅剩我一人,讀過一些雜書,無心考取功名,也無婚娶之約,眼上舊疾不方便告知外人,還請劉大人見諒”
一口氣把劉知縣想問的問題都答了個遍,沈言之坐得悠然,可知縣卻再一次陷入無限的尴尬中,沈言之方才一句“外人”更是像一把利劍直刺胸口,徹底斷了知縣想要更近一步的念頭。
只道公子無意,莫作僭越之想。
“劉大人,茶也喝過,點心也吃過,若大人還需香料,吩咐一聲,草民回去自會盡快準備,恐怕天色不早,可否容草民盡早歸家?”
對于陌生的地方,對着陌生的人,沈言之其實一刻鐘都呆不下去。
“嗯?不是要在這兒進晚飯的嗎?”
沈言之幹笑兩聲,“大人還吃得下晚飯?”
想起跟着沈言之吃的那些點心,知縣肚裏也是一陣翻騰,一時間更找不到什麽借口再留人,倒是怪起了沈言之食言。聽知縣無話,沈言之便以為是默許了自己離席,一拂衣袖,剛站起身,忽又聽知縣道,
“在下劉譽,表字清平,今日初見公子,相見恨晚,只道知心人難得,願與公子傾心相交,故有今日僭越之舉,望公子寬諒”
沈言之當真覺得這位知縣大人在他面前有些太過小心了,語氣仍是不可親近的淡然,“大人言重,草民卑微之軀,不敢與大人稱兄道弟,只是……大人是否真的只願與草民做一對交心知己?”
論探人心,沒見過世面的小小雙湖知縣怎比得過在宮裏摸爬滾打見慣生死的沈言之?
也不知沈言之一言是否言中了劉譽心思,只悄悄低下了頭。外面正值黃昏,悠然自得的時候,府中閑适,清風微拂,他們二人之間僅隔一臂,但劉譽卻覺沈言之似遠在天邊,又像那詩中所言蓮花,只可遠觀。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言之聽罷嗤笑一聲,“若草民所記沒錯,今日草民與大人是第一次相見”
劉譽心思難言,只道柔腸百轉,沈言之與他自是初見,卻不知他與沈言之已見過不知多少次,縣中公務不多,往往開堂也是些百姓間的家長裏短,自聽聞江鎮來了位翩翩公子,不僅制香一絕,且容貌驚華,咱們的知縣大人就因為那一次的好奇心,徹底亂了心思。
一眼驚于顏,兩眼陷于才,之後種種,不作多言,只道相思漸濃,再難動心。
“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劉譽的話語裏參雜了幾分落寞,沈言之聽得明白。
不過依舊潇灑撩袍甩下,一手拿過木杖,勾魂之貌動九州,“草民無心,何來心上人?”
一句話噎得劉譽啞口無言,臉上燒得滾燙,也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動怒,無言,擡手吩咐下人,“送沈公子回去”
沈言之聽之微勾嘴角,想四海天下人,能逼得他說不出話來的,只有那個他恨得牙癢癢的殊易而已。
真是造孽……
沈言之離開知縣府時已是黃昏時分,待回到江鎮小巷家中,夜幕已臨,好歹下人是個懂事的,馬車硬生生地擠進了極窄小巷,直到了沈家門口方拉缰停車,沈言之甚為感謝。
推開院門,仍是孤自一人的蒼涼,一年了,即便一年過去,沈言之還是沒有适應這黑漆漆的一切,雖眼瞎,但心不昏,他分得清白天黑夜,也道得明心中苦澀,哪有什麽不喜熱鬧,只是害怕真的面對孤獨二字罷了。
木杖敲地的聲音戛然而止,這裏,他足夠熟悉。
将木杖擱放在門外,推開門,他自認為殊易不會在這裏待一天,按殊易的性子,一個時辰沒等到人,估計就拍案而起,怒氣沖天而去了吧。
只是剛踏進屋子,常年的警惕讓他意識到屋中不止他一個人,頓住腳步,不禁握住了拳頭。
“回來了?”
不知為何,殊易的聲音雖冷,融進血中,埋進骨裏,聽着全身冰寒,卻偏偏依賴,喜歡——依賴,恨——亦如是。
殊易緩緩走到沈言之面前,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沉香味,不禁皺起了眉頭,“去哪兒了?”
沈言之譏諷一笑,“去了人家府上,喝了茶吃了點心,談天論地,□□好”
“你!”
沈言之聞聲擡手,卻是撲了個空,二人皆是一愣。沈言之以為殊易又要打他,而殊易吃驚于沈言之藏在心裏的恐懼。
殊易伸出手,輕覆沈言之蒼白如雪的臉,眼中皆是沈言之看不見的柔情似水,他說,“我不打,再也不打了”
沈言之怎會相信殊易口中所言一字一句?拍開殊易的手,徑自走到床邊,伸手解衣,卻礙着身後的衣冠禽獸,動作又輕又慢,他厲聲問,“國不可一日無君,您還不準備回朝嗎?”
“你答應和我一起回去了?”,殊易眼裏放着光彩。
沈言之冷哼一聲,“若您相逼,我無力反抗”
殊易眼裏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光彩啪地一聲消失殆盡,他走到沈言之跟前,像從前無數個日日夜夜沈言之伺候他一般,替他解衣順發,暖被相伴。
“您這是做什麽呢,我生來低賤,怎受得起——”
“我後日便回宮了”
沈言之即将脫口的諷刺之言被生生地堵在了嘴邊,像心口突然壓住一塊巨石,胸間一悶。他自是不願随殊易回宮,但聽殊易的語氣,好像是不會強帶他回去的,若此次一別,今生……還有相見的可能嗎?
殊易溫軟的氣息鑽進沈言之的脖頸,趁着伺候沈言之吃盡了豆腐,雙手不安分地在腰間竄來竄去,下巴抵在肩上,伴着月光茜紗,暧昧柔情。
沈言之的側臉藏着幾分冷峻無情,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這樣一副看上去尖酸刻薄的面相,偏偏被殊易磨成了溫帳內的一點燭火,燃着滿心的情意,燒盡多年的相思。
“你總說我待你不好,卻不知在你心裏究竟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若我放了你,算不算你心中的好?”
沈言之忽覺心跳漏了一拍,果然,殊易放手了。
真的……放手了……
殊易見沈言之不語,也不知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剛喚了一聲“承歡?”,就看沈言之兀自爬上床去,恍若事不關己,“更深露重,您還是早點回去歇息罷”
殊易苦笑着搖搖頭,“後日我便走了,你也不願再留我一晚?”
殊易說完這話,沈言之已經躺進了被子裏,舒服地輕哼一聲,“您若不嫌我剛與人歡好過,我也不敢有什麽願不願的”
殊易撲哧一聲笑,趕緊解了衣裳爬進了被裏,甚不要臉地從後摟住了沈言之,溫聲道,“你自然不知你自己行過那事後,臉上嫣紅總要一日才退,休要蒙我”
沈言之一顫,有這等事?那其他人注沒注意到?這臉……豈不是丢大了?
羞極氣極,猛地伸肘向後打去,正好打在殊易肋間,殊易悶聲一痛,音間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沈言之拿這事氣他,算不算稍微有了些回心轉意?
殊易仍不知,對于沈言之,他在,既安心,他心,既故鄉。這是埋在那個少年心底最深處的心思,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悄無聲息……了無蹤跡地……顯露在心上,展現于眉間。
不知過了多久,夜更深,殊易的手掌還搭在腰間,沈言之雖累卻無眠意,終是耐不住那點貪望,帶着一點期冀,清婉的聲音響徹在黑夜床榻間,道不盡的缱绻情纏。
“再多待幾日吧……”
說罷,究竟是驚呆了自己,忙咬了牙,見身後的殊易沒動靜,深呼出一口氣,還好,已經睡熟。
卻不想這口氣還沒出完,殊易突然動了動,字裏都帶了欣喜。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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