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酒壯人膽

第二日, 沈言之先醒轉,下意識地摸向身邊,殊易還在。同床共枕, 溫言軟語, 這是一年前的沈言之怎麽也求不到的, 這是一年後的沈言之不敢求的。

殊易似是沒醒, 沈言之小心翼翼地跨過他下床穿衣梳洗,想着昨日沒做成生意,今天無論如何都不敢懈怠, 他們這種店鋪, 賺一日的錢便活一日, 哪裏有功夫給他們休息了呢。

一品居早早地開了門,這兩位也是懈怠了一日不敢不來的主, 沈言之去時黎白正在門口伸懶腰,遠遠地見到沈言之連忙打了聲招呼,沈言之也走近了笑着回他。

黎白吩咐一品居的夥計幫沈言之擺好了攤, 沈言之連忙道了聲謝, 就要坐在攤前悠哉悠哉地曬太陽,可一步還沒邁過去,就聽身後黎白陰陽怪氣的聲音幽幽響起,讓他平白打了個寒顫。

“楚辭那混帳東西都招了, 你不準備說點兒什麽嗎?言之?”

沈言之全身一僵, 笑得極虛, “說什麽?怎麽了?”

黎白微勾嘴角, 一步一邁間皆是倜傥,走到攤子跟前,随手拿起一香盒左轉右看,挑眉道,“生意人可要對得起客人的,你這香膏裏……沒加過別的東西吧?”

“別……別的東西?比如?”

也不知楚辭拿錯了香盒都幹了什麽荒唐事,那香膏要用在實處才能起作用,若是楚辭用了……黎白卻無反應……

想也猜到楚辭該是如何艱難地才用上了香膏,本以為美人在懷嬌豔欲滴,卻不想幾句調笑之語惹了身下人冷了臉,按黎白的性子,估計應是聚全身雷霆之力于腳掌之間怒踹一腳,楚辭慘叫一聲滾落在地,那畫面……真是美極了!

這樣想着,沈言之實在沒忍住掩口而笑,黎白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沈言之笑成這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極之間竟忘了沈言之眼瞧不見,一個香盒扔過去正砸在沈言之額頭。哐當一聲香盒落地,二人皆是一愣,沈言之立時止住了笑,一只手堪堪捂住了額頭。

心裏只閃過一個念頭:這回怕是真的惹了黎白生氣。

然黎白怎麽會真的對他動手,知他無親,知他無家,也知他心懷傷心事,自沈言之踏進江鎮起便與他稱兄道弟相護有加,這份心即便他人不知沈言之又豈會不了解?但心裏的苦澀卻是實實在在,像石驚靜湖,一陣漣漪。

黎白呆在那兒,左右為難手足無措,直到他看到沈言之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輕聲道,“是我錯,你打這一下,也該消氣”

聲音平平淡淡,卻無端帶了十足的怨氣。

黎白嘆,忙走過去拉他到攤前坐下,一邊察看他額間傷勢,一邊又無奈道,“你倒委屈起來了?你和那王八蛋一齊算計我,我還沒惱,你先訴起冤來了?”

沈言之咬唇,未言。

黎白恨得一跺腳,“我說你沒良心還駁我,果真不就是個沒良心的,枉我黎白真心待你,那混蛋有我待你三分好嗎!你竟這麽幫着他!”

沈言之依舊委委屈屈的,額間很快腫了起來,那香盒都是鐵制,沉甸甸的一點不摻假,黎白拿慣了鍋鏟力氣自然也不小,這一下果真是砸得狠了。

沈言之道,“楚辭硬磨了我許多日,我也是無奈應下——”

“無奈?那混賬有了這鬼心思,你就該直接告訴我,看我不扒了他一層皮!”,黎白叉起了腰。

一聽這話,沈言之可算有了靠山,輕笑一聲,“好好好,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黎白正讓人拿了藥膏來,瞥了沈言之一眼,剛才還哀憐的面容哪裏還有一絲委屈,黎白這才反應過來沈言之是故意裝可憐戲弄他呢,一口氣堵在心口差點沒喘上來,故意使了狠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傷處,疼得沈言之倒吸一口冷氣,直求饒。

使過狠,黎白自己又心疼起來,仔細上好了藥膏,手指輕撫眼前白綢,緩緩道,“你這張臉,活生生讓人恨不起來!你也快到及冠了,我也知你和我們是一類人,即便不娶親,也該找個人一起過日子,你這樣熬着,要熬到何年何月?難不成一直一個人熬到死嗎?”

沈言之笑,“人各有命……”

他哪裏未曾想過和一人執手,共伴到老呢?

可那人帶給了他什麽,又把他變成了什麽樣子?

黎白未再勸,深知他心事難言,也知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到底是局外人,除了能陪沈言之喝幾杯酒外,什麽都做不到。這樣想着,黎白還果真在青天白日下拉着沈言之去了酒坊,不顧沈言之一再推阻,只一句“傷心事盡付酒中,不言其他!”,便撂下了一品居的生意,把爛攤子推給了楚辭,二人一齊快活去了。

到底這一日的生意,還是沒做成。

苦了楚辭,抹着眼淚關上了一品居的大門,蹲坐在家門口和念郎大手牽小手,甚是悲涼。

沈言之是不喜喝酒的,但黎白一直灌他,大有種不灌醉不罷休的氣勢,沈言之攔不過他,便硬生生被逼着喝了幾杯,然酒量在那兒擺着,就這幾杯,也足夠灌倒他。一刻鐘後,不用黎白遞酒,他自己便提酒壺倒滿杯一飲而幹了。

旁邊的路過的哪裏有人不識一品居的名廚和制香絕妙的沈公子,一時間皆側目于他二人,看的無非兩件事,一件是沈公子無出其二的容顏,另一件是這兩位大白天的來喝什麽酒耍什麽酒瘋?

這酒坊的老板和楚辭是舊相識,二人私底下也有生意往來,見二人酒醉熏熏,酒瓶舉起,一半倒在杯裏一半倒在地上,杯至嘴邊,一半入口,一半順脖頸流入衣襟,畫不出的瑰姿豔逸,說不盡的柔情綽态。

老板見勢不妙,連忙讓夥計去通知一品居的楚辭速速趕來,同時将這二人再叫的酒皆換成清水,這沈公子沒家沒戶的他自是不怕,不過要是黎白出了事,楚辭恐怕得拆了他這家店。

又過了一刻鐘,楚辭風風火火地出現在酒坊門口,看到黎白沈言之這副樣子也是一愣,怒皺眉頭,沖過去搶了黎白手中的酒瓶便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差點把黎白摔醒。

黎白模模糊糊地睜眼,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人是誰,傻愣愣地笑了,“诶?你怎麽來了?”

“我再不來你倆得喝成什麽樣子,大白天的撂下生意不管來酗酒?!你我就不說了,言之一個不能喝酒的人你灌他個什麽勁兒!”

“你管我呢!大白天怎麽就不能喝酒了!”,黎白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袍子順肩而下,更顯風流,在座之人無不驚嘆一聲,楚辭臉色一黑,一手拉起黎白肩上衣袍,手上的力氣都帶了幾分狠。

身邊衆人無不是看好戲的姿态。

楚辭壓住黎白肩膀,在他耳畔低聲道,“若還清醒,乖乖跟我回去,別在這兒丢人現眼”

威脅之意盡顯。

黎白卻因這一句話湧上了幾分委屈,酒醉之人,荒唐事無所不做,更別提醉得一塌糊塗的黎白,眼眶間蒙上一層水霧,淚眼婆娑,“你嫌我丢人現眼?”

楚辭頗感無力,嘆了一口氣,見身旁的沈言之正捧着個酒瓶子醉在桌上做美夢,更覺心煩。忙叫了酒坊的夥計幫忙扶沈言之一把,同他一起送回家去。

沈言之醉得厲害,還算乖巧,黎白正鬧得歡,以至于楚辭上前時黎白一巴掌扇過來立時一個巴掌印,又聽衆人倒吸一口冷氣。楚辭氣極,擡手就要回敬他,可這巴掌卻是怎麽也落不下來,終放了手,強制扛起黎白在肩,不顧他大吵大鬧,一路上丢盡了臉面。

回了家,賞了那夥計一些銀兩,把黎白扔至床上,黎白迷迷糊糊地還想鬧,楚辭回頭一聲怒吼,“你給我消停點兒!”,忽就震住了黎白,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楚辭喚來念郎,讓他仔細照顧黎白爹爹,自己轉身扶起沈言之,送回家去。

二人同鄰而居,不過幾百步路程,沈言之是不缺錢的,楚辭亦然,同居于此不過因為安靜二字而已。

推開院門,忽見院中石凳上坐有一人,正品酒賞着那棵孤零零的槐花樹,二人擡眼相望,眼中皆是驚詫。

楚辭想了半天,忽憶起那日在攤位前曾見過他一面,指着他疑惑道,“你是那日的……”

殊易注意到楚辭懷裏的沈言之,騰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來便從楚辭手中一把奪過了沈言之,濃重酒味撲鼻,殊易下意識地皺了眉頭,“他怎麽醉成這樣?”

楚辭無奈搖頭,“和內子喝了點酒,便成這樣了”

“知道了,多謝送回”

無半句多言,殊易轉身便要走,楚辭連忙叫住他,“你是孰人?怎在言之家中?”

殊易頭也沒回,“我是誰?他于五年前嫁與我為妻,你說我是誰?”

這消息對楚辭無異于晴天霹靂,一時未及反應,直到院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關上,他才連忙跑回家中與黎白共享。

院中還飄着桂花香,桌上的桂花釀酒香四溢,似被酒味喚醒,沈言之在殊易懷中悶哼一聲,直尋着那桂花釀去,殊易忙攔了他,知醉徒最難哄,“沒酒了,該回去歇了”

暖風熏過,酒味彌香,沈言之正醉到貪杯,在殊易身上蹭來蹭去,差點蹭出一把火。殊易倒是很想趁人之危,想到沈言之醒來時的羞愧樣子也怪好玩兒,但……他可不想跟一個死人同床……

故,殊易忍下了心中一把火,把迷醉的沈言之按在院子裏的石凳之上,收起了桂花釀,換上一壺茶水,也不顧沈言之手腳并用地阻攔便一杯一杯地往下灌,到了第三杯,身下人總算有了幾分蘇醒跡象。

思緒剛回兩三分,頭一反應便是伸手打掉了殊易剛買來的青釉瓷杯,大吼道,“哪個狂徒!敢對我動手動腳!”

倒是有趣。

殊易冷笑一聲,倚在石桌旁調侃,“你又是哪個醉徒,還耍上酒瘋了?”

沈言之一怔,聽清了殊易的聲音,又清醒一二分,興許是酒壯人膽,他猛一甩頭揚聲道,“我醉怎麽了!你管我!”

說完倏然站起身,又因頭暈差點栽到地上去,幸虧殊易及時伸手攬過了他,也不想與一喝醉之人計較,語氣便緩和了些,“承歡!別鬧了,跟我回屋去!”

聽到承歡二字,沈言之似極其不悅,使勁推開了殊易,搖搖晃晃地站在他面前,大笑兩聲,“承歡?承歡?!殊易,到如今你我相識五年,你可曾知道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言之,沈家言之!”

殊易呆愣一瞬,竟也不知他究竟是醉是醒,說的是明話還是醉話,走上前又拉了他一把,溫柔勸道,“好,好,言之,沈言之,跟我回屋行不行?”

沒想到卻再次被他大力甩開,只見沈言之不穩地站在那兒,清風吹起衣袂紛飛,桂香萦繞如墨發間,芝蘭玉樹,貌如璧玉,一字一句如一把刮骨刀,刮得皆是殊易的心頭肉。

“我沈言之,山陰會稽人,從小精通詩書作畫,十一歲中秀才,十二歲作閑詩賦,也曾一字千兩,一畫萬金而不得,莫不是家道中落,遭小人陷害,今朝中舉入翰林的該是我,明日登閣拜相的也合該是我!”

心中藏有千萬言,寄于酒後吐真心。

“他寧卿如算是個什麽東西,敢在我面前談高貴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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