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臣不高興
自從寧卿如答應随他安排離宮, 沈言之就真的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輾轉反側,夜夜驚醒,汗濕枕巾。倏然睜眼, 入目漆黑,周遭靜谧無聲, 暗風入寒窗, 分外寂冷,下意識地裹緊了被子, 這才記起殊易又借休沐宿在他家, 見他睡得熟, 不敢驚醒,只默默地蜷起身子——
卻不想殊易早在他醒時也悠悠醒轉, 翻了個身伸手将人攬人進懷,聲音嘶啞,“怎麽醒了?夢魇了?”
沈言之不置可否,順從地挪了挪身子, 又聽殊易道,“近來總如此嗎?難怪白日裏沒精神, 禦醫開的方子可按時抓藥喝着呢嗎?”
“嗯”,沈言之輕聲答, “一頓都沒落下”
禦醫開的方子是安神,可他這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他自然知道哪裏是喝藥就能好的呢?沈言之擡眸看着殊易,心藥就在眼前,但他肯不肯給,還是另一回事。
“那明日就再宣禦醫來瞧,一直這麽拖着可不行”
感覺到殊易的手臂再一次收緊,沈言之幾不可見地淺笑,“知道了,夜深了,快睡吧”
沒有聽到殊易的回應,再擡眸,只覺殊易呼吸漸漸趨于平穩,許是已睡了過去。深深嘆了口氣,抽出胳膊回擁過去,腦袋埋在胸口,沉默好一會兒,張口閉口數次,才終于鼓起勇氣悶聲道,
“殊易……你喜歡我嗎?”
……沒有回答。
又道,“你只喜歡我一個嗎?”
既緊張,又慶幸沒有回答。
夏夜風涼且燥熱,雖放着冰塊,但也難消心頭之熱半分,何況是他二人緊緊相擁。可這卻是沈言之這些日子以來睡過的第一個好覺,再阖眼,感受眼前人呼吸的一起一伏,莫名心安,一覺到天亮。
送寧卿如出宮一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宮中侍衛大抵都認得他,想要扮成他混出宮去着實太冒險,故沈言之只能從府中找了位身材和寧卿如相似的下人,命他戴着面具,裝作啞巴跟着他一同進宮。
宮門守衛三個時辰而換一班,鑽這個空子,在第一班守門時進宮,将寧卿如扮作下人,跟着春兒出宮,送走人後,春兒再在換班前回宮,等着守衛換班後再帶真正的下人混出去,才有可能躲過守衛的盤查。
而沈言之自己,則又扮作宦官,此時正坐在雲起宮,看着寧卿如換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一切如夢。
寧卿如整理着束帶,擡頭看了眼沈言之,欲言又止,沈言之亦看着他,輕笑,“有什麽話直說吧,可是為了書影?”
宮裏的人早在沈言之的囑托下被寧卿如遣了出去,沒一兩個時辰估計是回不來的,正如一年前沈言之逃走的那一天一樣,空空蕩蕩,不願連累他人。
這一兩個時辰,足夠他們做完所有的事。
寧卿如低下頭,沈言之道,“要走就痛痛快快地走,這裏有我,何故顧慮那麽多,子衿就在城門外馬車上等着,既是逃命,便莫尋着大理江南一路南下,往西走,你們沒有通關文牒,別冒險出關,但距寧國越近越好”
“為何?”
沈言之哭笑不得,“若我這裏出了差池,皇上派人抓你們回來,誰能想到你會一路往寧國邊境走?那兒是才最安全的地方”
寧卿如一怔,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多謝”
将面具遞給他,幾乎看不出破綻來,沈言之又囑咐,“記得你是個啞巴,臉被火燎傷才戴着面具,若守衛問起你只躲在春兒身後,她會安全帶你出去”
“知道了,多謝”
話畢,二人不再浪費唇舌,眼見着換班的時辰将至,一切也準備妥當,寧卿如又道了聲謝,便要跟着春兒離開,手扶上門邊,腳步一頓,回過頭,還是決定一吐為快,“你曾說殊易對我傾心以待,此言不假卻也不真,他從未逼迫過我,我心中始終感念,但日子久了,即便癡傻也能覺出一份真心來——”
“要滾快滾!”,沈言之壓低了聲音,不知寧卿如要說什麽,但也不想聽下去。
而寧卿如卻沒有住口,反而笑了一聲繼續道,“若我說,他未逼我行那事并非因一顆真心而是顧慮,你可信?從我進宮起,他幾乎沒有碰過我,即便是相擁在懷,提的也皆是你的名字——”
“閉嘴!”
“當年你毀容失寵,殊易日日往我宮裏來,誰也不敢提起‘承歡’二字,還記得那日在亭中賞梅彈琴,我冒險提了你一句,果不其然那夜殊易就去了溫德宮?”
沈言之手指顫抖,幾乎握不住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寧卿如見他這副模樣,笑着搖搖頭,嘆了口氣,“我知你今日救我,一因可憐,二因礙眼,我也曾可憐你和殊易,看不懂人心,道不明相思缱绻,但事到如今,唯有一謝,再無恩怨,你……多保重……”
開門而去,留沈言之一人在屋內愣在當下,寧卿如的一番話如一桶冷水當頭淋下,他也曾如此安慰過自己,殊易從前所做一切皆是孩子心性,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他走到這一步已無怨無恨,過去種種皆做浮雲飄散,不再計較真相與得失。
但這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聽進耳中,如同刮骨刀在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上肆虐,入骨疼痛,真相有何好?即便知道了又如何,能給他們帶來什麽?與殊易相識近六載,他從不認為他有何做錯,或者殊易也不會認錯,相思……情意……
亂于心,困于心,無非是在糾結苦痛之間任憑歲月磨平棱角,以換一份厮守。
沈言之安排好的人大概在寧卿如出了城門時去禀報殊易,雲起宮?殊易原想以朝政繁忙敷衍過去,卻在看到那宦官手中沈言之近來常佩戴的香囊時,驀然一驚。
走進雲起宮的一剎那,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正如當年沈言之忽然消失一般,那日溫德宮也是這樣靜得詭異。殊易大抵已猜出了事端,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前猛然推開門,聽到的是一陣壓抑的泣聲。
踏進房內,順手關了門,看到的月門裏跪着的沈言之,手遮着臉聞聲擡頭,一雙眼睛布滿血絲,慘烈異常。
殊易看着他,眉頭緊蹙,厲聲問,“寧卿如呢?你怎麽在這兒?!”,見沈言之又低下頭去,殊易立即意識到是怎麽回事,聲音又高了幾分,“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心裏既驚詫又不解,他不相信寧卿如有那個膽子逃跑,更不相信會是沈言之親自幫他逃跑,沈言之為了什麽?寧卿如又如何信他?!
等了好一會兒,沈言之才松開了一直咬着的下唇,喃喃道,“臣知道……”
“那你是知法而犯?!沈言之!你——”
“臣無言可辯!”,沈言之倏然擡頭,又是幾滴淚奪眶,聲音哽咽,“是臣放他出宮,蔑視皇家威嚴,知法而犯,皇上想如何處置臣,臣皆受之,絕無怨言”
殊易只覺莫名其妙,“你和他素無交情,為何放他走?!”
沈言之頓了一會,忽動身向前膝行幾步,映在殊易眼簾,思緒回轉,恍如那日他跪在溫德宮,也是如此針紮般磕磕絆絆的膝行,向自己言一句喜歡,如子規啼血般地吶喊猶在耳畔,像溺水之人無助地向他尋求一個擁抱……
許久沒有看過他這樣的姿态這樣的眼神,原該該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對他還不夠縱容嗎?
“你可知你有多久沒有跪過朕了?”
話音剛落,沈言之正膝行至他腳下,忽撐起身子,伸手摟過殊易的脖頸,放聲大哭,讓殊易始料不及。只能虛虛地把住他的肩膀,話裏依舊帶着幾分恨,“你倒哭起來?跪直了,把話說清楚!”
可沈言之就是不撒手,反而又往前竄了幾分,“臣為了心安……他是為了寧國進宮的,原也沒什麽虧欠,無論皇上心系于誰寵愛于誰,他都是要在宮裏自生自滅的。
但臣不知皇上心裏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臣不在宮中,入宮雖易,但守在皇上身邊卻難上加難,寧卿如在宮中一日,臣便惶恐一日,他礙臣的眼,臣容不得他……”
“所以你就放他走?”,殊易冷下了臉,硬将沈言之從自己身上推開,由他跌跪于地上也沒有扶一把,一手捏起他的下巴,強迫他擡頭盯着自己的眼睛,沈言之分明看到了幾分柔情。
“你不信朕?”
沈言之想搖頭,卻因殊易的鉗制動彈不得,只能堪堪去握殊易的手腕,哀聲,“臣瞞着皇上是臣錯,但若非如此,皇上斷不會将人放出宮中,故臣無奈而為——”
“噓——”,殊易打斷了他,食指靠在嘴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緩聲道,“朕是在問你,你在擔心什麽?”
沈言之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等着殊易松開手,但殊易卻好像執意要他一個答案,可這答案是與不是皆是錯,要他如何作答?無論殊易怎麽做,但凡寧卿如礙了他的心思,便一定是要走的。
沉默半晌,終是緩緩開口,“臣不高興,他必須得走!”
沒想到殊易一愣,竟是突然笑了出來,“就因為這個?他不顧寧國百姓,你也不顧朕如何作想?”
慢慢松開了捏着沈言之下巴的手,用帶着硬繭的指肚一點點的拭去眼底的淚,心中火已消了大半,看着眼前人可憐兮兮低下頭的樣子,只覺依舊是個未長大的孩子。
“你當這兒是哪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臣不走”,沈言之忽然抓住殊易的手,貼在自己臉側,“臣在這兒陪着皇上,再也不會走了”
說到最後又帶了幾分哽咽,殊易實是拿這人沒辦法,做事沖動了些莽撞了些,但偏偏撒嬌的功夫是一等,氣歸氣但這火又發不到他身上,只能深深嘆了一口氣,将人攏在懷裏,怪也怪不得,分明看到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卻一句狠話也無,由着他胡鬧。
看着沈言之身上的宦官宮服,殊易不解氣地怒罵,“近日也不必去翰林院了,這身衣服倒是挺好,跟着朕伺候,也磨你幾日性子”
沈言之阖上眼,無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我等了四年,等來一份悔悟,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等……我想要什麽,我自己來拿。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強行洗白(請忽略更新得越來越晚)
臨近完結……很想把感情解決清楚,擡筆雜思,一字也敲不下去……
話說見評論很多小天使都疑惑沈言之為什麽幫着寧卿如逃跑,自己認為裏面吃醋的成分還是居多的。就像一對男女朋友,男方和其紅顏知己即便關系再怎麽純潔,如果影響了女方的心情,那知己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嗯!記得這還是看家庭劇的時候我麻麻說過的,哈哈哈哈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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