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初始之俞歡
我伺候王已經兩千個年頭了。
在這兩千個年頭裏,我從沒摸清過王的脾性,并且,即使再過兩千個年頭,想來也還是不懂的。
每思及此,總禁不住潸然淚下,肝腸寸斷,悲從中來,恨不得少苦修幾年。于是這才借着星君的名號撺掇着王王去赴宴,天理可昭,我絕無害人之心。誰知,竟是這樣害了那位天将,實乃罪過也。。。
那日,王與我等二人乘那青鳥前往天殿,俞歡在騰雲駕霧間仍暗自慶幸減免了那百年苦修,仔細觀察王威,卻猜不透王是喜是怒,只好萬般小心行事。
我見那徐達自王一笑之後便心驚到了此時,深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于是便上前寬慰了他幾句:“天将大人,很快便到天殿了,不出意外,此行必是有驚無險,你我大可寬心。”
誰曾想,話音未落,便聽到一陣豪邁的笑聲,回頭一看,竟是掌管姻緣的李延李老丈。
那李老丈,身着一破爛灰布衫兒,手托着十來寸長的颔下白須,駕着一灰白仙鶴款款而來,笑聲響徹雲霄。老丈笑着朝王拱了一拱手:“冥夜大人,許久未見,過得可還稱心自在?”
我與徐達齊齊向老丈行禮,片刻不見王回應,擡頭一看,見他正轉過頭遙望天際,毫不理睬李老丈,我只好強自替王應下:“多謝老丈牽挂,王有天意庇護,自是萬事如意。”
那李老丈整日呆在他的月老宮,素來不通人情世故,說話也是心直口快不經思量。此刻竟不知死活,開口便道:“冥夜大人再是如意,卻也定不如白冽大人過得自在啊。。”
果不其然,王回過頭來,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李老丈,問道:“哦?如何個自在法?”
王與白冽星君向來不和,整個天殿怕也只有他不知道了。我在旁看着,只一個勁怪那李老丈多嘴生事。又暗暗給他使眼色,誰知他是個不開竅的,還敢答道:
“大人竟然不知?此事早已傳遍了整個天殿,那白冽星君苦煉了三千年,終是将那仙石煉化成了活物,今日天帝大壽,星君特意帶着神獸前來賀喜,天帝還命史官以那仙山為神獸命名載入天歷,喚作緣由呢。。。。”
“哦?”王的眼睛轉了又轉,分明是一副算計模樣。我道這兩人如稚童一般,有什麽好玩意便一定要從對方手裏搶來,最初結下梁子便是因為争奪百曉鏡無果,後來白冽威脅天帝将寶物贈與他,由此便和王生了芥蒂。鬥了這麽些年,鬥得天界冥府都怕了他們倆,卻不過為了一面鏡子罷了。
我後來曾聽王說過,百曉鏡對于白冽來說,是一面可以監視天殿衆仙的鏡子,是以他不惜與王撕破臉面。但有一些事王不說我也知道,王之所以對百曉鏡執着,不過是對人間還殘存着渴望與念想。卻也不敢道破——王的傷痛向來只自己品嘗,為奴多載,他不曾向我洩露分毫,更沒有人敢輕易同情他。
李老丈一張嘴全不把門,便順着王的話往下說道:“衆仙家都議論紛紛,皆道那靈獸靈力低下,神智初開,于星君百無一用,卻花了他三千年,想必定是稀奇得緊,有什麽我等不知的效力吧,星君得此寶物,可真是羨煞旁人。”
王的神色終于不再冷漠,眼底精光閃現,半響,嘴角微微扯出一個笑來。我心中暗道不好!每當王這麽笑的時候,便是有人要遭大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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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冽現在何處?”王問道。
“自是已在聖殿了。今日玉帝早早便遣了白虎去緣由山接他,算算路程,定是比大人早到了。”
聽得這話,我頓時便愣在了原地。
李老丈啊李老丈,你真是長了一張臭嘴啊,該提的不該提的,全叫你提了!
再看那徐達,已是如遭五雷轟頂一般,吓得動都不敢動彈。
“你敢騙本王?”
王緩緩地回過身,漆黑的眼眸望向徐達,雙眼已不自覺眯起,難掩怒意。徐達叫他看得腿軟,直跪在了青鳥翠綠的飛羽上,面無血色地連聲求饒。
“大人,您息怒,您息怒!小人無意欺瞞,實在是怕觸怒王威,這才不敢說實話!是小人該死!是小人該死!”
我看他流了一頭冷汗,心中為他求情的話兜兜轉轉,終是唯恐自己受了牽連而不敢說出口來。觀察王的神情,分明已生了殺意。
王怒極反笑,道:“既是該死,那便好辦了。”
長袖輕輕一揮,打去那天将大半法力又将他給掃下了雲端!徐達的慘叫聲随風入耳,吓得我連退兩步,直打了好幾個哆嗦。
王嗜殺,性子無常而難以琢磨。便為這麽一件小事活生生要了一個可憐人的性命,我實在無法不替那徐達感到委屈。算算我活了這麽些年歲,卻真是走了天大的好運喽。
李老丈較我要吃驚得多,他哆哆嗦嗦道:“大人。。。。。你。。。。老丈我不過一句無心之言,怎麽就釀成如此禍端。。。。。。罪過,罪過呀。。。。”
王還能一臉好笑地看他,“一條賤命罷了,老丈又何須自責?若是要阻我殺生,那便日日上我那陰陽殿候着吧。死在本王手下的罪魂何止千萬?”
李老丈徒勞地張了張嘴,終究是什麽也不敢說出來,只喪着臉,連告辭都省去便駕鶴離開了。
我惶恐不安,深怕王再拿身下青鳥撒氣,所幸王還有要緊事要做,白冽星君與天帝都是他算賬的對象。
今日的壽宴注定不平靜。
如此惴惴不安地到了天殿,王的氣卻還未消去,于觥籌交錯的大殿上四處走動,全不理會衆仙的問候。玉帝與白冽或許不在這大殿之上,或許便在這人群中。有迎賓的仙子要過來招呼,我忙朝她們揮揮手,示意她們不要近前。衆仙見狀都紛紛讓出一條路來。我便只好一邊疾走着跟上一邊向他們匆匆問候幾句,卻沒人敢真正怪罪我。
王的性子他們早已知曉且深深忌憚着。
我猜想王還是要去找天帝和白冽的麻煩,又想到臨走前幾位判官長懇求我務必控制好場面,當下更是愁得不行。
“大人。”
“大人。”
我們所經之地,衆仙必恭恭敬敬地鞠躬問好,卻又在我們身後小聲議論事非。
我正着急着,突然殿內某處傳來一陣喧嘩。吵鬧聲由遠及近,連王也被引去了注意力,往那邊看去。
就見一團紅色的棉絮在人群中四處奔竄,一會跳高一會爬下,在仙人們的腳邊兜兜轉轉不停徘徊。女仙子們受到驚吓,一個個驚呼起來。雜亂中衆仙皆互相避讓,不知是誰喊了句:
“萬萬不可踩死喽!這可是白冽星君煉了三千年的至寶!”片刻後四處便都互相提醒道:“小心腳下!”
也是該那麽巧的,那小東西竄來竄去,竟朝我們奔了過來。跑得太快也沒能看清,只聽見有人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喊:“各位仙家稍安勿躁!止步!都別動!”那人剛喊完,人群靜止了幾秒,突然一團紅色似火焰一般近到眼前,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它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竄進王寬大的袖袍中!
王的身上沾染着地府的罪惡與暴戾之氣,也唯有白虎青鳥那樣的神獸才能承受,可即使這樣它們也厭惡王身上的氣息,更別提這自動送上門的。這實乃開天辟地頭一次。
王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攏住袖口,轉頭望望呆呆瞧着我們的衆位仙家,竟是難得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來。他輕輕一颠袖口,如孩童得了玩具般竊喜,我伺候他多年,從未見他有這麽明顯的喜悅——他呆的位置太高,一切皆唾手可得,便不曾體會過這種意外的甜頭,還歪過頭對我道:
“俞歡,我今日倒是運氣好。”
可不是運氣好?簡直是心想事成,這下白冽星君可算是倒了大黴喽。。。
衆仙吵鬧了一陣,緩緩讓開一條道,讓那剛才慌亂中喊話的人走出。這人我不認識,想必王也不會認識。我們實在是太久沒來天殿了,便總能看見一些新面孔。
此人身量矮小,面相平凡,但端看眼神卻能看出是個精明人,滿臉堆着笑,叫人輕易便對他心生好感。
他為難地笑笑,認真地鞠了一躬,道:“冥王大人,都怪在下沒有看管好這神獸,倒叫它壞了壽宴的熱鬧,又冒犯了大人。”
這人想必是第一次和王打交道,在王跟前,不該攬的罪千萬別攬才是。
果然王照例還是道:“既然知道此事該怪你那就自行到天帝面前領罰吧。”
那人噎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連我都替他覺得尴尬。如此一來天帝必定是要為安撫王的脾氣而重罰他的。
王朝他擺擺手,跟掃走一只煩人的蠅蟲似的。又喚了我一聲:“俞歡。”
“是。”
“本王今日心情惡劣,叫人把白虎牽來,回陰陽殿吧。”
我連連稱是。心中卻道:您就不能說您身體欠安或者公事繁忙嗎?如此光明正大地甩天帝面子可還好?可否将這嘴角的笑容收了後再推說心情不好?
那喊話的人卻不敢就這麽讓我們走,自然是不知死活地湊前來勸道:“大人,那神獸冒犯了您,還請将它交予小的,小的必會帶它到天帝跟前領罰。”
我見王已經是不耐煩的模樣,只好挺身上前道:“這話叫白冽星君聽到恐怕不妥,神獸乃是星君的心肝寶貝,怎能受罰?且它神智初開,犯下這種錯也可以諒解,王一向大度,怎麽會追究這種小事?”
衆仙汗。
到了這刻那人還能硬是擠出一個笑容來俞歡我也是服了。想必他還是怕受白冽星君的罰多一點,又覺得白冽可保他,便肯冒着生命危險得罪王。
他連連道有理有理,又說:“既然如此,便将它交給小的罷,小的自會交還白冽星君處置。”
我下意識看向王的袖子,衆仙也自然而然地追随着我的視線,我實在怕那什麽神獸跑了出來,到時場面便難看不少。
只見王袖子中鼓鼓的一團動了又動,動了又動,我便也跟着一驚一乍心驚肉跳。
王隔着袖子的綢布一下一下地摸着裏面的東西,然後理直氣壯地擡起頭來問道:“我去哪尋它來交予你?”
我聽到這話連忙昧着良心點頭:“是呀,剛才它在這殿上四處亂竄,轉眼便消息不見。我等也是愛莫能助啊!”
那人的笑容終于卡殼一般定在臉上,連連抽着氣道:“王。。。。。。它,它剛才。。。分明是跑到了您的袖子裏呀。。。。”
王對着袖子摸了又摸,摸了又摸,終于擡起頭來高傲地掃視了圍觀的衆仙一眼,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它跑到我袖子中去?”
我義正言辭地高聲道:“上仙,切不可血口噴人!”
衆仙便跟着胡亂附和:“正是正是!上仙,不可胡亂猜測啊!”
“沒有真憑實據,怎能污蔑冥王大人呢?!”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嘴巴張張合合,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王低頭攏了攏緊密的袖口,頭一次給了我一個笑臉,如同偷得寶物的孩子一般稚氣。
俞歡我便知道——這寶物是絕無可能歸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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