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杠精臣子(六)

建明帝看着那觸目心驚的數字,只覺得心都在滴血,當下沒忍住,又下了道旨意給邵瑜,要求他務必将欠銀全都讨回來,甚至明旨寫了不管是皇親還是勳貴,一律同人。

這道旨意,伴随着邵瑜表态清算所有欠銀之事,在最短的時間內,已經傳入了京中官員的耳中,小官們瑟瑟發抖,而真正的達官貴人們,卻全都不當一回事。

消息傳進陳家,傳到現任的安國公耳朵裏,他只是随意的聽了一耳朵,就笑了一聲“自不量力”,甚至因着些許和原身産生的不虞,安國公還想着火上澆油,當下就肆無忌憚的派了府裏的管家,拿着自己的名帖,再去國庫借點銀子。

安國公府的管家又上門,戶部的人也頗覺頭痛,這安國公府是天子的外家,安國公更是皇帝嫡親的表哥,他本就權勢滔天,背後又站着太後、德妃以及七皇子,這樣顯赫的門庭,戶部自然是不敢得罪。

可如今這情形,若是再借銀子給安國公,只怕面對皇帝也不好交代,可若是不借,只怕要給安國公記恨上,進退維谷之下,鄭尚書将這皮球踢到了邵瑜腳下。

自來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安國公家的管家雖是個下人,但見到邵瑜,他也絲毫不虛,開口說道:“邵大人,我家國公爺差我來借銀子,鄭尚書道如今國庫借銀子的事歸您管,還請您通融通融,盡快批了條子,莫要磨蹭,耽誤我家國公的大事。”

邵瑜接了那條子,看了一眼上面的銀錢數額,便皺起眉頭,問道:“國公的大事?他借三萬兩銀子要做什麽大事?”

“國公爺今日晨起,看着家裏的園子不舒服,想要拆了重修,手頭缺銀子,這才想着借一點。”管家笑着解釋道,也絲毫不覺得安國公此舉哪裏不妥當了。

邵瑜聞言,有些好奇的問道:“國公爺又要修園子?依稀記得上月他才修了清水山莊,這次他要修的是城中的園子,還是城外的園子?”

管家習慣了扯着安國公府的名頭做大旗,因而也不覺得哪裏不對勁,反而耐心的和邵瑜解釋道:“就是國公府裏的園子,這院子修建的時候匠人們不用心,弄壞了風水,如今國公爺想着,要請一個高人來重新規劃。”

邵瑜點了點頭,接着說道:“這風水壞了确實是件大事,可馬虎不得,國公爺可定好了要請哪位大師?”

管家眉頭皺起,這是安國公随說的一個理由,細究起來管家壓根就答不上來,只得說道:“邵大人,如今那高人還未定下,老奴也說不清楚,只盼着您莫要推诿了,若是惹怒了我們國公爺,後果怕不是你能承擔的。”

邵瑜微微挑眉,他如今好歹也是正二品的官員,沒想到這安國公府出來的一個管家,說話都這般不給面子。

其實倒是邵瑜誤會了,若是正常的正二品官員,安國公府的人定然是客客氣氣的對待,但邵瑜卻是曾經參奏過安國公的人,安國公深恨邵瑜,故而他的下人,對待邵瑜也不會那麽客氣。

“管家的意思,就是國公爺的意思嗎?”邵瑜問道。

管家亮了亮手裏的名帖,點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國公爺雖未親至,但他臨行前已經将所有事物交于老奴,邵大人,您還是快些,不要讓我們國公爺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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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爺想借錢,也行啊。”

管家聞言立馬笑了,他只當邵瑜此時轉變态度,是打算為了從前參奏的事情向安國公賠罪,便說道:“那還請大人盡快批了條子,待老奴回去,定會在國公爺面前替大人多美言幾句。”

邵瑜也笑得開懷,說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個道理你們國公爺一定懂,等他把前面的欠款清了,這條子我立馬就批,保證他修園子的事情,一刻都不耽誤。”

管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片刻後,方才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邵大人,你這是要針對我們國公爺?你可看清楚,我們國公爺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子,您與國公爺作對,就是在與太後作對,你心中還是仔細思量為好。”

邵瑜卻搖了搖頭,說道:“管家此言差矣,本官按照規矩辦事,怎麽就成了針對國公爺,這規矩是陛下定的,國公爺如果覺得這是在為難他,那是不是在國公爺心裏,他是淩駕于陛下之上的?還是你覺得,在太後心裏,國公爺這個侄子,比陛下都要重要?”

“邵大人您可別胡說,我們國公爺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邵瑜嘴角微微扯起,說道:“既然你這麽說,那意思就是,國公爺也要守陛下定的規矩咯?如今陛下,正在催着各家還錢。”

管家一時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是不應下來,那就是說國公爺比皇帝還大,但若是應下來,豈不是他答應了國公爺要還錢。

邵瑜也不給他太多反應的時間,立即朝着身邊的人說道:“安國公這般支持陛下,如此忠心耿耿,這事定要替他好好傳揚一番,好讓京中人都知道國公爺是何等忠臣。”

“邵大人,邵大人慎言,國公爺沒說這樣的話,您別出去胡說啊……”管家急的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管家,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了,國公爺雖然沒有說這個話,但是管家你也說了,你的意思就是國公爺的意思,你就就代表了國公爺,這不就是傳達了國公爺的心意。”

管家立時辯解道:“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代表不了國公爺,邵大人你別胡說……”

邵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管家你就別謙虛了,你放心,國公爺如此忠心耿耿,本官定然會在陛下面前好好替他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幾句。”

管家此時欲哭無淚,聽着這“美言”兩個字就心下一顫,這句話倒是正好應對了他之前說要在國公爺面前替邵瑜美言的話,管家此時如何不知道自己被邵瑜擺了一道,如今的問題,已經不是國公爺還不還錢了,而是他這個管家到底死不死了。

“邵大人,這事可不好出去胡說呀,您高擡貴手,放過老奴可好?”管家為了阻止此事發生,他已經直接跪下來求邵瑜了。

邵瑜立刻伸手将他扶了起來,說道:“您是國公府的管家,宰相門前還七品官,您怎麽着也得是個六品官吧,大家都是官,可別亂跪。”

管家聽着邵瑜這嘲諷,立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邵瑜卻半點不在乎他的想法,而是朝着底下的官員說道:“快寫個條子出來,就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寫。”

管家倒是想長跪不起,但奈何他沒想到,邵瑜一個文官居然有這麽大的力氣,一想到如果自己來戶部一趟,錢沒借到,反而成了來戶部替安國公表決心的,只覺得眼前一黑。

管家眼淚都急的掉下來了,說道:“邵大人,我之前有失禮之處,您大人有大量,別計較……”

邵瑜卻搖了搖頭,說道:“這是大喜事,你哭什麽呀,國公爺有如此覺悟,真是國家之幸,百姓之福啊,你回去帶話給國公爺,就說我邵瑜,敬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管家見邵瑜怎麽說都不聽,甚至事态也真的朝着他預想的發展,吓得身子都癱軟了,一想到自家老爺欠的那筆巨款,以及如今安國公府賬面上所剩不多的存銀,這筆錢就是賣了他這個管家都還不出來呀。

他都無法想象,自己回去之後,該怎麽面對主子的質問。

“大人,真的要這麽寫嗎?”替邵瑜代筆的書吏官拿着筆,半晌不敢寫最後那一句話。

邵瑜卻跟沒事人一樣,說道:“無事,你寫便是,寫完蓋上我的大印。”

那書吏官沒了辦法,最後還是寫好了那一紙條文,接着拿起一旁邵瑜的官印蓋上。

“來人,将管家送回安國公府。”

邵瑜喚了人來,将管家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們可得客氣着些,管家代表的是安國公,你們要像對待國公爺一樣對待他,可不能怠慢了。”邵瑜叮囑道。

管家剛剛直起來的腿,吓得又軟了下去,他就這樣被一堆侍衛攙扶着往國公府走,除了侍衛們,身旁還跟着一隊人。

這隊人手裏個個都拿着樂器,一邊走一邊吹拉彈唱也沒歇着,口中高喊着:“安國公高義,自願變賣家財歸還欠款,助聖上充盈國庫。”

一路這般敲鑼打鼓到了國公府門前,有侍衛前去扣門,待将管家送到安國公手上之後,這隊人又一路敲鑼打鼓高喊着口號回了戶部。

難得有這樣熱鬧的場景,竟然惹得京中愛好吃瓜的百姓興奮的跟了一路。

“他們喊的是啥來着?”有路人問道。

立馬有人答道:“好像是說什麽安國公還錢的事情。”

“那錢還了嗎?”

有人不确定的回答道:“好像已經還了?還是打算還?我沒聽太清楚。”

不過一日之間,安國公還錢的事情就傳遍了京裏,各家雖然得到的消息早晚不一,但卻比市井裏要準确多了,知道安國公打算還錢之後,與之交好的人家,立時就要将安國公府的門檻給踏破了。

“戶部銀子呢?”安國公看着兩手空空的管家,不高興的問道。

“他們不借,老奴說了這是公爺要的銀子,但是他們就是咬死了不借……”管家小聲解釋着。

安國公聽了火大,問道:“戶部是誰不借銀子?是鄭齊芳嗎?他好大的膽子!”

聽到鄭尚書的名諱,管家趕忙搖了搖頭,解釋道:“鄭大人說了,如今邵大人調任戶部,這國庫借銀和催款的事情,也就一并歸了邵大人管。”

安國公聽着火大,道:“這個邵瑜,他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不借錢給本國公,你仔細道來,他到底怎麽說的?”

管家吓得縮了縮脖子,也不敢說自己胡亂應承被邵瑜下套的事情,只說道:“邵大人說有借有還,只說老爺您前面欠的錢沒還掉,現在不再給借銀子了,所以他不批條子,這錢就借不出來……”

安國公立時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罵道:“這個邵瑜,進了戶部,居然還敢跟我作對,他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真當自己是磕不掉的銅豌豆了,看我不弄死他!”

管家硬着頭皮,将邵瑜寫的條子拿了出來,雙手奉給安國公,說道:“邵大人還命人寫了張條子,讓呈給公爺您看……”

安國公打開那條子,匆匆看了一眼,立時氣得額角青筋直冒,似是不敢置信一般,他又仔細的看了一遍,待逐字逐句的看清楚之後,安國公當場将這張蓋了大印的條子撕掉。

“‘勿謂言之不預’,好一個‘勿謂言之不預’,我倒要看看,他要怎麽拿國法來處置我!”

管家吓得又往後退了退。

安國公撕了條子,心下仍然覺得氣不順,便道:“備轎,收拾一下,本國公親自去一趟戶部,去找鄭齊芳要銀子,看他邵瑜還敢不敢攔我!”

只是不等他出門,就有人上門來拜訪,是住在他家隔壁的獻王。

獻王見了安國公也不帶客氣的,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姓陳的,你可真不厚道啊,大家夥都說好了,一起賴着的,你倒會讨好賣乖,為了哄皇帝開心,說是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把欠的錢還了,你這是成心蒙騙本王呢?”

被這麽劈頭蓋臉的說了一通,安國公尚且還迷糊着,問道:“王爺這話什麽意思?什麽還錢?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

獻王冷笑一聲,嘲諷道:“如今外面可全都傳遍了,你安國公派管家去戶部表決心,說就算是賣了園子舍了家産,都要将國庫的欠銀還上,估摸着這會,全京城都知道你安國公是陛下的好表哥了,真是一心為君,忠心耿耿啊。”

安國公頭上頓時冒出了一連串的問號來,他回頭看了一眼管家,才發現這廢物已經吓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了。

偏偏獻王是出了名的炮仗嘴,一旦打開就停不下來,猶自在那喋喋不休的罵着:“合着倒現在,這滿京城就你安國公一個忠臣了,你這般忠心急着還錢,倒襯得我們這幾個老東西不識擡舉了,也罷,誰讓你就是這樣兩面三刀的小人呢,本王算是看走了,日後我們走着瞧!”

“王爺,你聽我解釋,我并沒有派管家去還錢,我是去借錢的……”安國公苦苦解釋道。

偏偏獻王是個急性子,也不曾仔細思量,只說道:“滿京城都傳遍了,你現在還要狡辯,是不是覺得騙本王好玩?”

說罷,拂袖而去。

獻王離開之後,安國公府也沒有安靜下來,而是又有了與安國公相熟的權貴上門,不為別的,只為興師問罪。

這一群人鬧得,安國公愣是一整天都沒能出自家大門,解釋得口水都幹了,也沒幾個人相信,待他将管家細細逼問一番,才知道這是被邵瑜下了套了。

“好你個邵瑜,本國公與你沒完!”

安國公心下大恨,當即便召了清客過來寫奏本,又細細的和家中的女眷叮囑一番,讓她們明日進宮哭訴。

原本京城裏,正在觀望是否要還款的大小官員們,見了這情形,權貴們繼續選擇按兵不動,而那些小官們,有不少已經急着将銀子送到戶部了。

都說京官清貧,但既然是做官了,大多都不會日子難過到哪裏去,便是邵瑜這樣難得的清官,靠着多年的俸祿,家裏也置辦了宅院,也有兩個下人供全家驅使。

因而這風向一轉,原本那些欠錢的小官們,便立時也不拮據了,湊一湊就能将錢還掉了。

只是大官們,到底都耐得住性子,他們全都想着,就算真還錢,也要看到安國公府實實在在的還了錢之後再做思量,如今這般,安國公府的動向,俨然成了京中的風向标。

等到了第二日,經過安國公锲而不舍的解釋,這場還錢的烏龍,也被一些達官貴人弄清楚了,立時就有一堆指責邵瑜“行事下作、行為鬼祟”的奏本飛上了建明帝的案頭。

還不等建明帝将奏折看完,太後又将他召了過去。

太後今年六十八歲,一只腳已經邁進七十歲這個檻了,這年紀放在古代也算是高壽了,此時這位頭發花白滿頭珠翠的老太提啊,正揉着額頭,一臉不虞的看着建明帝。

“你外家這幾年經營不善,家裏入不敷出,便跟國庫借了點銀子周轉,哀家也知道如今國庫缺錢的事情,是陳家讓你為難了。”

建明帝不說話,若是他不知道陳家欠了多少錢,說不定會大筆一揮說不用還了,但如今知道陳家欠了多少錢,他只恨不得抄了安國公府。

見皇帝不說話,太後無奈,只得一個人繼續把戲唱下去,說道:“陳家借錢不還,他們确實有錯,但你也不能拍邵瑜這個混不吝的,用這些下作手段逼着陳國公還錢,你現在逼着他們還銀子,不就是在逼着他們全家去死嗎?”

若是沒有先前邵瑜送過來的那份統計表,以及邵瑜事後送過來的,一份打聽出來的安國公府的資産表,估計建明帝就會信了太後的鬼話。

“母後,安國公明明知道朕這段時間,正在催繳欠款,偏偏他昨日裏還打發人去戶部借銀子,說是要修園子,這般肆無忌憚,把國庫當自家的私庫使,這事他跟您說了嗎?”建明帝問道。

太後微微一愣,心下暗罵娘家人說話不老實,但還是說道:“這事是他做的不對,回頭我好好勸勸他,讓他節制一些,少修園子,多給陛下省點錢。”

建明帝聽到這話,當場就笑了,這太後話中之意,真就覺得陳家跟國庫要銀子,不是什麽大事呗。

當下,建明帝也不覺得要給陳國公留什麽顏面了,将那兩份表遞給太後身邊的女官,在第一份表上,所記載的是安國公欠的銀子,這些年下來,國公府有事沒事就往國庫借銀子,累計下來竟然高達百萬兩。

而另一張表上,安國公府的産業,這些産業只是邵瑜打聽出來的,都是明面上已經确定屬于安國公府的,許多暗處的,邵瑜打聽不出來的,估計只會多不會少。

那表上所記載的,大大小小的田莊、園子還有各種商鋪,看起來琳琅滿目,安國公府可絲毫不像是過不下去的樣子。

“國庫一年的收入,舉全國之力,也不過收上來三百萬兩,二十年下來,光安國公府就借了一百多萬兩銀子,母後,這事陳家可告訴您了?”

數字的沖擊,實在是太過直觀,一時之間,陳太後将要說出口的話竟然也有些說不出來了。

最終還是娘家更加重要,陳太後硬着頭皮說道:“安國公府雖然置了這麽多産業,但也養了買那麽多人口,若是真的賣了産業來還錢,那陳家上下幾百個族人怎麽辦?”

“據朕所知,陳家主支和旁支可并不親近,除了族學,似乎主支對旁支再無資助,而那族學,主要是靠祭田來撐着,如何就成了安國公府在養整個陳家?”

太後心裏咯噔一下,見皇帝這樣子,便明白了,皇帝這是有備而來,且決心很重,不得已,只能說道:“哀家如今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陳家這都是一窩子不肖的東西,勞累皇兒上心,該打,只是人老了,就越發見不得親人受苦……”

建明帝和自己的母親打了五十多年的交道,如何不明白太後這是在以退為進,但國事終究還是大過了家事。

“母後放心,陳家犯了事,真要按國法來處置他們,那就太過無情,朕身上也流淌着陳家的血,朕可以和母後保證,絕對不會讓陳家挨罰遭打。”

陳太後剛松了一口氣,就聽建明帝說道:“只是刑罰可免,錢卻是要還的,不過以後日子可能會清貧一些,但也不是什麽大事,左不過是從山珍海味,換成了清粥白菜,但母後放心,命都還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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