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們回了家。
一段時間裏,沈河只管這裏叫他們的“房子”,而不是“家”。沈稚覺得他就是沒事找事,但下意識不肯服輸,也開始使用“房子”這個稱呼。
來源是中學政治課本上的一個故事。
富商酩酊大醉,警察送其回家。他卻執意否認,說那座豪華的城堡不是他的“家”,只是他的“房子。”
然而專門更正措辭、每次強調不是家太麻煩。不久後,沈河就膩了,張口閉口“你在家嗎”“我回家了”“家裏有股味道”。
沈稚嘲諷了幾次,也自然而然接受,照常回複“我在家裏”“你回家了嗎”“家裏換了空氣清新劑”。
他們回到家。
沈河搬東西,沈河輸入指紋鎖。兩個人走進去。沈河有回家先打開冰箱找吃的的習慣,沈稚上樓洗臉,在起居室拆從公司取回來的快遞。
等兩個人都心平氣和坐到沙發上,已經過了好一陣了,然而誰都沒有忘記自己要說的話。
他們不約而同開口,“那個”和“其實”撞到一起,沈河說:“你先說。”
“你先吧。”沈稚推辭。
沈河坐得東倒西歪,十指相扣,整個人陷在沙發裏,好像在考慮什麽。最終,他出聲:“還是你先說吧。”
沈稚想,或許她必須先表态。
但她不願交出主動權。
關于離婚你是怎麽想的?
這句話很簡單,回答卻很沉重。沈稚為即将背負的壓力而感到不安。
她鼓起勇氣,決定直面問題。
然而身邊人忽然插嘴。
“剛剛那個是孫夢加嗎?”沈河說。
他目光放空,看起來真的只是随口發問。
“嗯?”沈稚想了想,回答,“你還記得她?”
“畢竟那種人也少見。”他哂笑。
大學期間,孫夢加就去明碼标價找了會發零花錢的男朋友。這樣的人也不少,還不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重中之重是她熱衷于拉攏關系,甚至想給其他同班同學介紹金主。沈稚這種長得漂亮、家境普通的是重點目标。沈河大約也略有耳聞。
為了避免被誤會,沈稚尚且辯解兩句:“她算光明磊落的了,如今也動不了我。”
“那當然,”沈河拿一如既往的語氣回答,“誰不知道沈稚老師的厲害,誰不知道你是我太太。”
以前他們偶爾也會用結婚的事說笑。
雙方都覺得沒什麽。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沈河也好,沈稚也罷,齊刷刷被緘默吞沒。
僵局不能繼續下去,沈稚清了清嗓子。她語調輕飄飄的:“你知不知道你拿尾氣噴的是誰?”
沒料到沈河爽朗作答,而且還回答正确:“姓秦的。他們家本來在海外,今年才回來。是吧?”
“你知道你還得罪他們。”沈稚朝他怒目而視。
沈河态度散漫:“還不至于的。”
他不是不會做風險評估,恰恰相反,心裏時刻也有把尺子。只不過比與自己建立婚姻關系的悲觀主義者要精準許多。
被唠叨了一番,又經歷過窘迫,氣氛反而緩和下來。
他問:“你想說什麽?”
沈稚又凝噎,剛好在為自己究竟了不了解他這件事上遲疑,吞吐半晌,最終說出:“我……想問你窗簾的顏色。”
“什麽?”他說,明明聽清楚了,卻習慣緩沖一下,“我喜歡蛋撻那種紫色。”
她笑了一下,反駁:“蛋撻不是紫色。”
“是嗎?”他不在意。
“你是說黃色吧。”
“那就黃色吧。說到這個,”沈河自顧自起身,“我餓了。我去做飯。”
他們做飯的水平相近,但口味不一致,花了幾年來相互适應。
“我會買藍色的。”沈稚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明确地表态,并心安理得地等待沈河做的晚餐,“你明天休息嗎?”
他說:“是啊。”
早晨六點四十五分,歐陽笙被門鈴聲吵醒,睡眼惺忪,身着睡衣。這種時間點,在沒有工作的情況下會找上門來的只有一個人。
然而,即便是那個人,也是相當罕見的來客。
沈稚進門,摘下口罩和帽子,直接往裏面走。
歐陽笙難得一見地亂了陣腳,一路阻攔,最終還是沒能擋住身後只穿着內褲、抱着上半身的女性。
然而即便見到了,沈稚也沒有絲毫慌亂,簡單明了地點頭打了個招呼了事。
為了避免誤會,她甚至貼心地補充解釋:“我只是朋友。”
一大清早闖進別人家,多少還是該拿出誠意。
歐陽笙換好衣服、把泡好的紅茶送上來,看着沈稚鎮定自若地品嘗。她抱住茶托,不由得開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說過了,”沈稚慢條斯理地回答,“大家都是我的朋友。”
“不是說這個。”
歐陽笙扶着牆。背後,女生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回去,非常羞怯地打了招呼。
沈稚流露出不解:“那是什麽?”
“我不是故意不說的,只是你也不跟我聊這個。其實我是雙性戀。”歐陽笙一了百了,擠出笑容。
“我知道。畢竟做了這麽久朋友,”沈稚的話毫無說服力,“希望不會影響到你和女友的感情。”
“不會的,別小看你和你老公的國民度啊。”
秘密暴露的歐陽笙索性癱倒。
聽到特定話題,沈稚忽然沉默。
歐陽笙說:“話說回來,今天你為什麽主動來找我?”
這在往常十分少見。
沈稚卻不準備把她和沈河的秘密吐露出來。
她特意在丈夫休息的這一天離開家,來不算怎麽親近的朋友家待着,純粹只是為了逃避結婚還是離婚的二選一難題。
“我想……”沈稚微笑,“出去玩玩?”
她眨了眨眼。
長舒了一口氣,歐陽笙回應:“那去打打網球?”
沈稚沒有異議。
但根本對這項運動沒興趣的沈稚根本比不過時常來練習的歐陽笙。
即便如此,沈稚也心不在焉。
于是她們又轉戰反重力瑜伽。
接着兩個女人就像蝙蝠一樣倒挂在了半空中。
休息時間,歐陽笙看着沈稚的側臉,不由得笑着說:“你是真的命最好啊。”
沈稚把碎發梳進绾起的發髻,脖頸白皙而修長,不似天鵝,像的是白鷺。
她吐出單音節:“嗯?”
“讀書的時候,你就是最美的。我朋友在初試遇到了你一次,一次就記住了你。他還不是個例。而且你專業也好。後來和沈河結婚了,兩個人都事業有成,感情又好……”歐陽笙說,“應該沒有人不羨慕你吧。”
沈稚輕描淡寫地笑起來。
“你是不是太久沒在圈子裏混了?”她說。
“我知道你想說我天真,但離你最近的人,除了沈河,應該就只有我了吧。”歐陽笙說,“是不是演技,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沈稚安靜了一陣。
她目光放空,手機卻窸窸窣窣地震動。沈稚看到藍翹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她起身,走出房間去接電話。
藍翹似乎在發抖。
沈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也不想知道。
“能不能借我點錢?”藍翹問她。
幾秒鐘的沉默。
沈稚說:“你要多少?”
等沈稚回來,她們去法式餐廳吃飯,因為歐陽笙想吃蝸牛。沈稚平時吃慣了家常菜,對這些高檔料理也就只有感到“不錯”的品位。不過她也沒回絕。
那間餐廳以視野好、足夠私人聞名遐迩,預約起來也很難。
吃一口貴得驚人的食物時,歐陽笙忍不住問:“你平時喜歡吃什麽?”
“辣白菜豬肉飯?”沈稚慢條斯理回答,“你預約了這間店,和女友來吃不是更好嗎?”
歐陽笙嘆了一口氣。
她表現得有些感性:“我覺得她不愛我,可能還是做sex friend比較好。”
沈稚盯着盤子裏的鵝肝。
歐陽笙說:“那你呢?”
沈稚反問:“什麽?”
“我以為我們能聊點閨蜜間會說的事情了,床上運動、夫妻生活之類的。”歐陽笙坦白,“你們是不是無性……”
沈稚被逗笑,順着她的意思點頭:“不是。”
“那檔子事,沈河很厲害嗎?”
歐陽笙頓時來了興趣。
沈稚慎重地想了想,殊不知自己的猶豫在他人眼中反而平添神秘。
她說:“挺累的。”
大學時期,低年級軟磨硬泡拉着沈河去幫忙編作業。
沈河本來不想去的。
他時常在第一時間就判斷出對一件事是否感興趣。學弟學妹窮追猛打,沈河反而越發堅決——他就是這種惡劣的性格。
結果還是研究生那邊出面,好像拿張清月也做了文章。護犢子的老師不厭其煩,就讓沈河去了。
沒想到的是,叫上沈河根本是失策。
他對自己嚴格也就罷了,對身邊人也習慣提出最高要求,排練起來三天三夜不睡覺,體力碾壓其他人,精力充沛到他們根本跟不上節奏。
一股電流沿着脊梁骨攀升,歐陽笙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像小貓撓人一樣激動地起哄:“你太難了——”
說着“太難了”,反應卻更像“爽翻了”。
沈稚暧昧不清地微笑着,別過臉時暗暗反省會不會說得有點太多。
不過轉念一想,反正沈河也不會知道。
倏忽間,再擡頭,她看到歐陽笙的目光越過自己肩頭,落到身後。
男人伸手示意服務生無須靠近,而他與沈稚公開的身份也足以令對方照辦。沈河來到她們餐桌邊,戴着找不到瑕疵的面具。沈稚來不及細想,已經以同樣完美的笑容仰起頭來。他們像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般注視彼此。
“在聊我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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