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沈稚對沈河父親的印象停留在幾年前。

沈河在外地拍戲,她一個人在家時接到物業電話,說是有自稱她公公的人在住宅區外徘徊。

他們每月按時繳納費用的物業公司是專業的,一般不會因為無厘頭的事專門叨擾。沈稚下樓,見到男人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工作人員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

沈河的皮相遺傳自父親。

他父親本身年紀就輕,加上不顯老,四十好幾仍舊風流倜傥。

加上能言善辯、左右逢源,自稱是人氣男演員的父親也的确令人信服。

沈稚記得,那一天,沈河他爸梳的背頭,襯衫紐扣一直扣到領口,愛說、愛笑,整個人散發出自由散漫的氣息。和沈河有些像,又不怎麽像。

他們結婚時是見過的,只是沒保留聯系方式。沈稚先通過經紀人聯絡了沈河。

聽到這則消息時,沈河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沈稚率先說:“我先招待爸吧。”他也沒有異議,只是說:“不用對他太好。”

沈稚挂斷電話。

沈河的爸爸立刻笑着說:“他是不是讓你別對我好?”

沈稚微笑了一下。

“都這麽大了,怎麽還一點都不成熟呢,”他又說,“這孩子。”

華子琛送了沈稚一只梯形鑲鑽的腕表,作為那天手下監管不力、害她受驚的賠禮。

沈稚戴着看了看,得知價格以後,又默默地收了起來。

他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保持着微笑說:“我說沈河怎麽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她說:“您和我先生最近關系很好啊。”

“是啊,他人很nice,而且很有想法。”華子琛說,“我覺得很适合做朋友。你不喜歡嗎?”

真話當然不能說。沈稚搖搖頭,和藹可親地笑起來:“領導和我老公是朋友的話,不知道能不能給我加薪。”

華子琛也笑:“公私分明。”

下樓以後,沈稚直奔機場,她不是本地人,沈河也不是。

一上飛機,他們倆就都開始睡覺。

助理叫都叫不醒。

沈稚不是第一次來沈河的故鄉,結婚前來拜訪過他繼母。多的印象也沒有,只記得房子很小,他繼母晚上做了豆沙餡的粽子。沈河和沈稚都受工作所迫,沒辦法吃太多,于是兩個人拆了一只,用勺子切成兩半分着吃了。

然後那位心寬體胖的繼母慈愛地笑起來,用帶口音的普通話說,好,好,你倆真是好。

他們先去的殡儀館。

目前還沒火葬,靈堂也在布置中,沈河去看了一圈,沒說什麽。

然後他們回去家裏。

沈河的父親離開他繼母沒多久後,沈河就也搬了出去。按後來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沒臉再待下去”。

也是。他和繼母一家是靠父親才聯系到一起的,父親卻三番五次地出軌,最後還直接跑去投靠厮混的女人,完全抛棄家庭。

這種境況,沈河實在無法和繼母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走進小區時,沈稚擡頭看見交錯密布的樹枝。沈河用詢問的視線看過來,她只解釋:“好久沒來了。”

來應門的,是沈河的弟弟。

初中男生還有些嬰兒肥,眼睛很大、很明亮,繼承了他媽媽的圓臉和棕頭發,依稀看得出一些爸爸的影子。

他弟弟讓他們進去,繼母則從廚房裏走出來。“你們來了,很累吧?他今天也才從學校請假回來。”她說,“飯就好了。”

沈河颔首:“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們吃了再過去。”

助理一進來,屋子顯得更小了。為了回報,沈河是給繼母購置了房産的,但女人太講客氣,一直只放租,沒有去住。

沈稚想去換衣服,于是捅了捅沈河。他來之前就穿上了黑色的正裝。兩個人步入以前沈河的卧室、如今的雜貨間。

裏面燈壞了。

沈河按了幾下都沒反應。好在冰箱擱在這裏,淡淡地散發出一點光。她說沒關系,他便把門阖上。

沈稚套上黑色的連衣裙。

開門時剛好聽到起居室傳來哄堂大笑。

他們意外的都不怎麽悲傷。至少表現出來是這樣。結婚前來的那一次,沈河的後媽拉着沈稚說過一會兒私房話。

“我們一直當他爸死了的。”孤身一人帶着兒子的女人說。

“那很傷心吧?”沈稚問。

“是傷心,但不這麽想就得傷心一輩子。”她說,“這樣多少還好點。那人沒良心,但他這個兒子,沈河,他是有良心的。你能跟他結婚,真的是謝謝你。”

回憶暫告一段落,沈稚走出去,看到身穿衣着漆黑、梳起前發的沈河正在爽朗地發笑,他的笑使人想起冬日清晨的空氣,吸進肺裏時感到冰涼,卻又難以辯駁的清爽。

沈河是父親的長子,所以理所當然地回來擔任喪主。

拜這所賜,沈稚見到了不少不認識的沈家人——雖然她也姓沈。

私事助理也不好插手太多,好在沈河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向來只要想做就做得到,沈稚很清楚。第二天就焚化了。沈河表現得很鎮靜,一點也不難過,甚至都沒有如釋重負。

他們并排走回靈堂。

沈河問了她一句:“你們家以前會掃墓嗎?”

“會啊,坐巴士去教堂,往十字架上灑聖水,‘阿門’。”沈稚邊說邊做了姿勢。

她又問:“你呢?”

他仰着頭,活動起肩頸說:“我一點都不清楚啊。”

“不清楚嗎?”

“嗯,”他鄭重其事地回答,“這兩天來拜訪的親戚,我就沒幾個認識的。”

沈稚不由得笑了。

這不怪她,他自己的表達也很滑稽。

沈河說:“真的。仔細想想,我對我爸媽的事一無所知。搞不好我是撿的。”

“應該不至于,”沈稚安慰他,“你和你爸血型一樣。”

他猛地回頭:“你怎麽知道?”

“上回是我陪你爸去看的病。”她漫不經心地說。

也就是沈河進劇組了的那一次。

他凝噎幾秒,随即回複:“謝謝你——”

“不用啦,”沈稚嘆了一口氣,“你不也安排過我姑姑一家的食宿嗎。”

他們都維持着斷斷續續的睡眠守夜。沈河的繼母一直勸沈稚去休息,她卻只擺擺手:“沒關系的,平時拍戲都習慣了。”

插曲大約是從下葬前幾天陸續開始的。

後來,沈稚想,大概是訃告逐漸傳達到位了的緣故。

吃過早餐以後,她帶着沈河的那份先一步回去。然後就在黑紗後看到了那個女人。

“請問您——”她主動搭話,卻吓到對方。

女人驚慌失措,把藏在背後的孩子推向沈稚。“這是他的孩子!”她顫抖着說道,眼淚從眼角滑落。

有一瞬間,沈稚懵了。兩側太陽穴有電流穿過,她雙手扶住小朋友,有些恍惚地問:“誰的孩子?”

女人又哭訴說:“他死了,但他不能不認他的孩子啊!”

她心底倏然松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沈河的孩子。

然後又警覺起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沈河已經站在一旁了。沈稚望過去,看到他一如既往的鎮定。

見到兩個公衆人物都在場,這女人顯然愈發緊張:“他沒死吧?只是想找借口走人是不是?就跟以前一樣——”

“他死了。”沈河說。

就像在宣判死刑。

沈河一點也不在乎她是誰、叫什麽名字、和他父親發生過什麽,甚至不疾不徐地提議:“你可以給他上柱香。”

他轉背離去,絲毫沒有回頭的打算。沈稚倒是抱起手臂,裏裏外外打量那孩子一圈。

再回到靈堂裏,沈稚看到沈河正在吃她帶回來的飯。

她坐到他身旁,忍不住擡起腿來放松。他握着筷子說:“早知道就在訃告裏加上‘沒有遺産’了。”

“你爸挺帥的。”沈稚說。

所以人家不一定是為了身外之物而來。

末了沈河笑起來,很有自知之明地說:“我也挺帥的,希望也有女人這麽愛我。”

葬禮上發生一次這種事,的确有些戲劇性。

然而,現實有時候比想象中更戲劇性。

不只是“一次”。

兩天內發生了三次。

眼看着三名女性都帶着自稱是沈河同父異母的小孩前來,走的流程卻大體相似。先是難以置信,然後悲痛欲絕,輕則哭個沒完,重則大鬧一場。最後接受現實,拿到撫恤金的一部分離開。

其中一名有把孩子扔下的意向。

直接被沈河以“你要和我打官司嗎”給警告回去了。

他在某些方面非常不愛通人情。

沈稚回頭,恰好看到沈河繼母和弟弟。數日以來的這幾幕,看在眼裏的不僅僅只有沈河,這對母子也親眼見證了自己丈夫和父親未曾向她們展示過的生活。即便嘴上說着“當作他死了”,可真正面對起來,哪裏有那麽簡單呢?

更何況,那孩子也還小——

沈稚不覺得自己有立場說什麽,沈河也一動不動地伫立着。

他好像想過去。

可是,下一秒,繼母就牢牢抓住尚且年少的男孩。

她握着兒子的手,明明自己也在發抖,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她只是握住他,仿佛這樣就能将安慰傳遞過去。

沈河當即停下了腳步。

他和他們不會是家人。至少他一直這麽認為。

那是下葬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沈河被繼母強迫着回去休息,沈稚也連帶一起。

助理開車送他們回去,一路呵欠連天,還感慨說:“沈哥,沈姐,你們倆這郭靖黃蓉似的神功是怎麽練的啊?也太能扛了。”

“要是告訴了你,那就是你給我們發工資了。”沈稚調侃。

他們去睡主卧室。

那是平日裏沈河後媽睡的房間。兩個人洗了澡,躺到床上時都筋疲力盡。沈稚拉伸着腿,沒有任何預兆的,沈河說:“我沒做錯什麽吧?”

沈稚停滞片刻,沒有回答。許久之後,她才發出聲音:“不知道。”

他們做好了浸入夢中的準備,忽然間,沈河問她:“你能不能安慰我一下?”

沈稚望着他的臉,靜靜地,惘然地思索着。

他及時打斷:“我開玩笑的。”

燈關上了,一切歸于黑暗。手臂像蛇一般,無聲無息地穿過床鋪。她握住他,就像白天時見過的那樣。這不是任何人的義務,可他請求她,所以她這麽做了。與愛情無關。他們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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