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丁堯彩過來,沈稚在樓下起居室招待她。沙發軟綿綿地陷下去,沈稚坐在裏面,穿着居家服,手握保溫杯,正呼呼吹涼滾燙的枸杞茶。
“不是什麽大事,但還是知會你一下。最近我們處理了一個帖子。”丁堯彩把資料發給她。
沈稚漫不經心地閱讀起來。
标題是當代網絡上很常見的無疑問疑問句——意思是明明沒有提問的意思,卻偏偏使用詢問的口氣。
“同一個姓那對是不是各玩各的?”
前面的方括號裏還煞有其事地加上了“有圖有真相”這句過時流行語。
點進去以後,匿名樓主整理了沈稚的一些路透或街拍,好像借此來證明自己的可信度。又公布了不少沈稚有正當理由與其他男性來往的合影。
然後亮出內部消息,沈河與沈稚某一天去了同一間餐廳,但卻是一前一後帶着別的同伴去的。
根本就是莫須有的事。
那間餐廳不能再去了。沈稚想。
光憑這樣的內容改變不了沈氏夫婦多年打造的口碑。但既然炒成了熱帖,那還是多多少少會有點影響。既是以防後患,又為了避免沈河方對他們産生不滿,丁堯彩出面處理了。
沈稚表示認可,說:“我又太出頭了嗎?”
“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他們也真是沒用,一點靠譜的料都拿不出來,真想問問他‘how dare you’。”丁堯彩看似冷靜,實則已經恨不得掐斷所有擋路者的脖子,“不過這種人也不少見。不用擔心。你過得好,自然而然會擋別人的路。”
沈稚其實不怎麽擔心。
她和公司一直和睦相處,工作人員共同走到今日也有足夠的凝聚力。
兩個人聊得差不多了,丁堯彩準備駛向下一個話題。
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噪聲。
丁堯彩吓了一跳,有過一瞬間的錯愕,随即陰沉着臉看向沈稚。
沈稚倒是很鎮定。
她不緊不慢喝了口熱茶:“他可能在溫習昨天學的大提琴。”
“那應該是中提琴的聲音。”
“我大學聲樂都學不好。”沈稚淡淡地給自己開脫,順便催促她在噪音中繼續,“別管他就行了。”
然而中提琴的聲音停了好一會兒,大約是始作俑者也為自己的毫無章法懊惱,索性亂按起鋼琴琴鍵。簡短的幾下,卻在有力之中透出陰郁和悲怆。
就連丁堯彩的嘴角也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微笑:“他是在為崇娛買的那個本子做準備吧?”
“嗯。”沈稚說,“他很中意那個角色,所以打算試一試。”
那是一個擁有學者症候群的音樂天才。只要樂器拿到手,五秒內就能夠熟練地演奏,指揮交響樂團也是手到擒來。所以理所當然地會有很多展示音樂天賦的戲份。
不一定能拿到這個角色,但還是開始學習了。正因為可能拿不到,所以才更要做好充足的準備,盡可能地占據優勢。
沈河半個月前托人請了極具權威的老師,專門學習器樂,也特意去見習了交響樂團的演奏。托他的福,沈稚也得到了幾次聽古典音樂會的機會。
事實上,丁堯彩是很欣賞沈河的。就像她欣賞沈稚一樣。
“聽說很多人都在争,”她說,“但我覺得他行的。”
沈稚回答:“希望吧。”
他好她也好。
反正他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你的劇本看了沒有?”丁堯彩說,“一進組就是小半年,你上點心。”
“知道了。”沈稚說。
她手頭的劇本是一部古裝宅鬥電視劇,随便聽了聽風聲,大概到時候要和不少年齡差不多的女性争奇鬥豔。
又自顧自處理了一會兒公務,丁堯彩湊過來,壓低聲音問她:“你們商量好離不離婚了嗎?”
沈稚難得像受驚的金魚般反應激烈。她蹙眉,退回座椅裏說:“還沒。”
“你……”
“我會和他說的。”沈稚說。
強硬的态度顯然是不想談這件事。
丁堯彩不想為難人,只是頗具懷疑地盯着她,最終說:“那好。”
又說:“你記得之前那檔叫《結婚的男女》的真人秀嗎?他們又聯系了一次,我知道你們沒興趣。但給的錢實在是太多了,關系又深,所以我們上頭和你老公上頭都來了指示。你做一下準備。沒有別的事了。記得周末你的恩師生日。我先走了。”
沈稚沒出去送客。
她嘴唇貼着杯沿,安靜想着,的确該到張江南的生日了。
沈河下樓來,徑自去冰箱找水喝。
沈稚頭也不回,說:“張老師生日,送點什麽禮物啊?”
沈河喝完水,認真思考了一下:“馬卡龍?”
沈稚沉默幾秒。
“張老師是會喜歡,反正他也不喜歡我們太花錢。”她說,“但是會被師母擰耳朵的。”
“沒事,我都被擰習慣了。”沈河說。讀書時,他是出了名的問題學生。
沈河掏出手機,幹脆利索給助理安排了去張江南喜歡的店訂馬卡龍的工作。
今天輪到沈稚做飯。
她提前做好兩份,給他送過去一份,另一份放進冰箱,提醒說:“拿出來熱一下吃。”
他從來不挑食,總給人一種拿狗糧泡飯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印象。沈稚不同,她講究得多,所以善于節食。然而,沈河卻是那種會在沈稚節食期間給她偷偷帶零食的人。
這場婚姻能維持到今天實屬不易。
沈稚結束運動,讀書片刻,然後去洗澡。敷着面膜做完護理,回到卧室,卻看到本該安分守己等她回來的席夢思上坐着另一位高于一百八十公分的成年男子。
她腳步沒有停頓,落落大方走進屬于自己的房間,找出吹風機,又回頭。沈稚面無表情地說:“你搞什麽?”
沈河在翻看一本書,邊讀邊說:“我床上都是譜子,借你這裏睡一下。”
沈稚出去時順便從他卧室門口經過。
只見地上、床上都是攤開的樂譜,上面做了不少标記,估計一時半會不方便收拾。
再進門,沈河還在專心致志地翻看着什麽。沈稚用膝蓋移動到枕頭邊一看,才發現是她的劇本。
他鄭重其事地評價:“你演寡婦?挺好玩的。”随即抛開,又從床頭取了另一本書來看。也不知道是看到什麽,臉上徐徐蕩漾起笑容。
她斜着身子坐下,倦懶地靠到他肩膀上,視線也飄過去。
“我的腸子拉出了我的身體。”
——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句文字。
沈河若無其事地讀着,沈稚保持這個姿勢不動。
他一邊窸窸窣窣地笑着一邊說:“居然有人把帕拉尼克的《腸子》當成睡前讀物放在床頭櫃上。”
這本書的賣點是恐怖、惡心和反胃。
經銷商更是拿重口味做噱頭,宣傳了一次又一次。
而被嘲笑了的沈稚只是閉上眼,然後聽到身邊的人問:“看完了沒?我翻下一頁了。”
按理說,睡前讀完這樣的小說,應該是沒有做別的事的興致了。
沈稚慢吞吞地躺下了,沈河伸手關了燈。
卧室落入一片昏暗中。
床很寬,也很軟,她沒有着急阖上眼睛,只覺得靠近沈河那一側的小指被微微蹭了一下。
半晌,沈稚不疾不徐地轉了個身。手挂住他肩頭,她靠近他耳廓,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僅僅只是呼吸。下一秒,她就被按住,躺倒,果斷、決絕。無需言語,連眼神交流都沒有。
12月24日,沈河與沈稚登記結婚。
沈河獲得第一個真正有含金量的最佳男演員獎時,曾經合作過的女演員自曝與他因戲生情,更在聖誕前夕上傳令人誤會的社交動态,引得媒體争相報道,一時間沸沸揚揚。
沈稚主演的電視劇正在熱播,宣傳時難免被記者詢問。
丈夫遭到公衆懷疑,妻子有什麽情緒都再正常不過。然而面對攝像機,沈稚卻一笑了之,很輕松、很自然地說:“我和我先生都從來不過聖誕節。”
之後沈河的經紀公司發表公開聲明,連帶着律師函和相關法律法規一起,展現了十分強硬的形象。
而沈稚回答提問時微微一笑的新聞截圖也廣為流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有人在下方添加文字“正妻の餘裕”,從而使其成為了網友們在特定場合熱衷于使用的表情包之一。
大家都認為,沈氏夫婦不過聖誕節是因為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他們結婚前,當時還不是沈河經紀人的習習告誡他:“這一招能幫到你們,但是,壞處也不少。你們兩個人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雙方經紀人的協議裏,他們應該減少給對方造成的負面影響。
而當事人在拿到那兩本紅色的證件時,也達成了短暫而堅定的約定。
他盡到丈夫的義務,她盡到妻子的義務。
沈河對愛情無感。于他而言,那是可以和休息、應試教育以及一切無意義活動劃分為同類的事物——他不感興趣的事物。
在旁人看來他的決定也許有些草率,但很符合沈河的風格。一刀切下來,以不習慣高瞻遠矚的名義杜絕後顧之憂。
沈稚對愛情沒有期望。她清楚婚姻不可能圓滿,談戀愛和結婚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激情終将消散,然而激情卻在某種意義上是愛情的本質。因此她不需要。
戴上經紀人挑選的婚戒時,沈河随口說:“我對你沒什麽要求,但還是希望你別公開地身體出軌——”
戒指尺寸剛剛好,鑽石不大,沈稚說:“我希望你精神的也別有。”
沈河細細端詳她。
他不認為她會愚蠢到誤以為他們是真的成為夫妻,所以她這麽說肯定事出有因。
“憑你的性格,一旦有那種對象,肯定會頭也不回地背叛我。所以,還是不要有的好。”沈稚不慌不忙,把心裏話娓娓道來,“假如有,不要選會惹麻煩的人,不要是固定對象,不要被發現。”
沈河思索片刻,深以為然,卻不聲不響。直到門口有工作人員來打招呼。
他們走出去,外面是清一色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他牢牢環住她的肩,仿佛害怕她跌倒,又像在回應她的要求。
他們在精神上沒有伴侶,都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孤身一人的兩個人。
而身體上的夥伴可以是對方。
兩個人都愛在次數上克制,一旦鬧起來就是翻天覆地。
在摔碎一套十二只的玻璃杯具、打破浴室鏡子、弄翻一整張書桌外加三排置物架後,沈河處理完傷口,抽着煙從浴室裏出來,看到沈稚坐在地毯上讀劇本。
他走近,坐到她對面的床上,忍不住盯着她因摩擦而發紅的膝蓋。她從紙頁中擡起頭,倏然伸出手臂,從他唇間摘過香煙,擱到剛在混亂中被磕掉一個角的煙灰缸底端。
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無聲,無息。沈稚說:“戒煙吧。”
沈河無意識地微笑:“我?”
“我也是。”她說,“希望比你活得久一些。”
“好,”他爽朗地答應,“來比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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