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清夢》的拍攝一再遭到延誤。

導演已經心急如焚, 其他工作人員也多多少少消減了鬥志。沈稚若無其事地掀起裙子,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給自己貼着暖寶寶。

“只能調整節奏快把大小姐送走。”副導演也壓低聲音奉勸着。

下午的演員已經到了。

聽到動靜時,沈稚表現得不急不慢。

周語詩正藏在房車裏取暖, 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 也不關心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準備完以後,沈稚才起身,加快腳步走出去。來的是扮演族親的幾位老一輩演員, 與沈稚之前在幾部電視劇裏也打過照面。她臉上浮現起微笑, 略過諸多工作人員, 直截踏過去迎接:“各位老師辛苦了。”

“這不是沈稚嗎?”

去年擔任國內前列電視獎項評委的女演員一面摘下老花鏡一面笑着說。

沈稚向來老老實實拍戲, 給老演員們留下的印象極好。

她笑着環顧一周。

這些前輩,個個要地位有地位, 要聲望有聲望。對他們來說,想捏死哪個新出道的藝人易如反掌,就算有點背景,那也不過是多出一點力的事。

沈稚的笑意加深。

“太好了, ”她說,“我盼着向各位前輩讨教好久了。”

之前和合作,在影視劇裏演過她祖母的老前輩笑着打趣:“我們有什麽好教你的,你先繳個學費吧。”

大家笑着, 其樂融融。

有關周語詩的事,沈稚一次也沒有提。

也不需要提。

自然而然,大家對于情況就都心照不宣了。

周語詩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看氣氛、亂使小性子。

其實平時, 沈稚都是跟着周圍人一起縱容周語詩的。

但這一天,她卻主動開口說:“語詩,你還是調整好狀态吧。”

現在和之前的态度有反差,周語詩自然而然感到更加不滿。

幾個老牌演員也在圈中浸潤了這麽多年, 早就看清是什麽情況,只是對要不要趟渾水感到猶豫罷了。

劇組原本一直盡可能讓步,當下被那麽多有聲望的演員看着,終于也頂不住壓力。

最後事情以周語詩大鬧一場、哭哭啼啼說着“你們針對我”揚長而去。

衆人面面相觑,倒都是如釋重負。

畢竟誰沒積一肚子不滿呢?

拜她離開所賜,這一天的拍攝臨時做了變動,之後效率大大提高,很快就進行完了。

回到房車,沈稚臉色寡淡,一口氣喝了一整杯電解質水。

助理看出她心情不佳,于是也不插嘴,該遞濕巾的遞濕巾,該接杯子的接杯子。忙碌來忙碌去,終于等到沈稚主動開口。

“我最讨厭一團和氣。”她沒頭沒尾地說。

“嗯。”

助理知道,這時候不需要表達觀點,傾聽即可。

片方軟弱,無根基的演員和劇組其他的打工者吃虧。

不知道多少人不斷做着重複的工作,單單只是為了彌補別人的錯誤。

“有的時候一團和氣無所謂,但是現在是在工作,而且是影響到了工作的情況,”沈稚難得蛻去充滿完美女士的外殼,此時此刻,只是一個會感到不耐煩的普通人,“再也不想拍這種戲了。”

最後這句話,助理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已經足夠她心平氣和地左耳進右耳出。

“那要麽下次讓彩姐接個電影?從沈哥拿到的本子裏挑,有他保駕護航,肯定沒人敢折騰你——”助理說。

“不行。”

沈稚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

有沈河在的劇組,不可能出現他為她保駕護航的情況。

他們倆針鋒相對、你死我活,不把片方搞沒就不錯了。

“讓我和沈河一起演戲,”沈稚面色凝重,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不如讓我從這跳下去。”

這是在車裏,跳下去也不會有事。

這種話,助理當然不會說。

“可是你們以前不是一起演過戲嗎?”

沈稚慢條斯理地說下去:“那時候我們又還沒結婚。”

覺察到沈稚的心情肉眼可見地恢複,助理也放松下來,走過去替她捏肩:“周語詩這種人就是一尊佛,輕易動不得,之前大家都得忍着。現在可算是解決了。”

成年人的世界裏充斥着無可奈何與迫不得已。

“這還不叫解決。”沈稚說。

她淡淡地掏出手機,極其漂亮地微笑了一下,撥通電話的瞬間,笑容消失。她變回劇中那個被生活摧殘成蛇蠍心腸的守寡美人。

長達四十多個小時的連軸轉工作後,沈河陷入夢境。再醒來,就像潛入海裏又起身,毫不拖泥帶水。

那張臉在觀賞性上無可挑剔,仿佛石雕像般精美而不會動搖,讓人忍不住想詢問他本尊會不會夢到電子羊。

助理右眼皮狂跳,回頭試探着開口:“他只睡了四十分鐘。”

習習早已見怪不怪,鎮定地使用電子設備:“不礙事。你可以把他當成一部VOOC手機,充電五分鐘,通話兩小時。”

已讀過消息,做了幾句簡短的回複後,沈河擡頭,直截告知習習:“要去見黃導,下午的事都推掉。”

“你确定?”習習問。

這個角色能否拿到還是未知數。更何況,就眼前的局面來看,被罵一通趕出來的可能性更大。

已經有把握的工作推掉則百分之百是損失。

然而,他卻爽朗而果斷地假笑。

沈河不像是地球人。

他像生活在金星。因為是宇宙中的其他星球,所以承受的重力有所不同,蓄謀已久地謹小慎微,不合時宜地為所欲為。他時常做別人需要考慮的事,不假思索,好像身處絕境,只有一條路可走。

走進電梯時,裏面已經站了許多人。公衆場合,習習也不再說話。沈河則手插在口袋裏,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樣子。

異國他鄉,一個白人小姑娘藏在媽媽身後,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他原本在走神,猝不及防對上她的藍眼睛。

沈河揚起笑容,模仿DC漫畫裏的超級反派小醜,頗有幾分惡作劇的意味吓唬人。

好在小女孩膽量很大,并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不覺,電梯裏只剩下他們。

到達指定樓層,保镖已經在走廊等候。做過檢查,女助理領着他們走進去。酒店房間裏鋪着波斯地毯,沈河深吸了一口氣,微笑着談論房間裏清新劑的味道:“尤加利。”

他沒得到回複。

趁對方轉背,習習恨不得踹他一腳,抓住機會挖苦:“估計人家以為你在搭讪。”

微微聳肩,意思是“不是吧”。

沈河說:“我是有婦之夫啊。”

黃正飛的時間安排一定很緊張,不然也不至于讓他們等了一下午。

習習表面波瀾不驚,心裏卻飛快打着算盤,計算今天究竟虧損多少。而沈河倒像是真的不在乎,漠不關心地低頭讀着書。一直到傍晚,才隐隐約約聽到裏面傳來座椅的推拉聲。

天已經昏暗下來,黃正飛大步走來。

他年紀不輕,卻穿着一件時髦的黑色V領衫,看到沈河時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也是。

像他們這種在片場打過架的忘年交。常人一定難以理解,也無法幹涉。

“這本書挺适合你的。”這就是他們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黃正飛揚了揚下巴,很傲慢地示意那本《堂吉诃德》。

沈河不緊不慢地起身,仿佛不太尊敬,但神色又很緩和:“因為我像愁容騎士?”

“不,”黃正飛的臉像鍍過金屬,冷冰冰地回答,“因為你也是個神志清醒的瘋子,間歇性精神錯亂。”

即便是久經沙場的習習,也不由得面露詫異。

剛見面就開始人身攻擊?

回頭一看,沈河一反常态的平靜。

“您這個‘也’,是說堂吉诃德也是瘋子,”沈河垂下頭,漫無目的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紋,“還是說您自己是瘋子啊?”

聽到這話,黃正飛怒極反笑,握緊手杖,鷹似的眼睛剜了他一刀:“你找打吧?”

沈河及時認錯:“聽說您最近在籌備新作。”

黃正飛翻臉比翻書快,怒氣風卷殘雲般忽然消散,他将手杖交給助理,然後抱起手臂,好像很樂于見到沈河示弱一般。

“嗯。”黃正飛惜字如金。

沈河似乎一點不覺得自己厚臉皮:“聽說您還在物色演員。”

“嗯。”黃正飛嘴角浮現出輕慢的嘲笑。

沈河擡眼,堂而皇之地打量黃正飛的表情。再黃正飛脾氣不過的助理都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然而,黃正飛本人卻絲毫沒生氣。

“我——”沈河說。

“不可能。”黃正飛回答。

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在等這一刻。

萬衆矚目的世界級導演露出陰謀得逞的笑容,光明正大地宣布:“我讨厭你,所以不會用你。”

習習并不感到意外,也沒多少惋惜,只是在想,果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沈河卻鄭重地颔首,若有所思,随即欠身:“那希望您需要時會想起我,麻煩了。 ”

他們原路返回。

從電梯下去時,這一次,裏面空無一人。

習習沒有落井下石的習慣,僅僅轉移話題,擺弄着手機說:“《清夢》劇組有個關系戶臨時換下去了。開機換人,還挺有意思的。好像是因為倒貼一個年輕男孩,結果被男孩的粉頭抓到。也不知道粉絲哪裏得到的內部料……‘幹爹’翻臉了。加上得罪劇組一群老人,還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

周語詩在收工後還纏着程睿祎的視頻無端到了程睿祎的粉絲手上。不知道該說事業粉理智還是不理智,理智在于沒有擅自發布,不理智在于直接聯系了程睿祎的公司,威脅不處理就要回踩。

粉絲是把雙刃劍,其中利弊,偶像背後的團隊再清楚不過。

走流程,他們聯系周語詩的經紀人和平溝通。周語詩現有的一切全來自于金主,偏偏東家特別在意這個,她又蹬鼻子上眼慣了。運氣太差,壞事撞上壞事,沒想到涼得如此之快。

習習大致敘述了自己聽說的經過。

盡管剛剛吃了閉門羹,沈河的臉上仍然毫無陰霾。

他随口問:“那撤資了嗎?”

“正兒八經能賺錢的項目。就為了一個附贈品,”習習回答,“撤什麽呀。”

聞畢,沈河漸漸想了想。

“那這應該是彩姐的手筆。”他說。

習習望向他,意味深長,卻沒有反駁:“為什麽這麽說?”

沈河不急着回答。

電梯門打開,他走出去,與此同時才開口:“沈稚就喜歡這樣。”

習習和沈河的關系像是訓練師與馬。

大部分時候,她都擺出放養的姿态,以至于容易使人忽略,缰繩一直都在。

這也是一種策略。

沈河的許多行動在旁人看來是肆意妄為,甚至無心插柳,立起娛樂圈清流的形象。然而,所有的任性實際都在公司的掌控之下。有人沖在前方,就有人細心善後,張弛有度,從而達到目的。

另一邊,丁堯彩與沈稚更傾向于亦師亦友。

從一開始,丁堯彩帶的就是沈稚。手下諸多藝人裏,她一眼看出她的可塑之處,加以用心,因此才能走到今天。

沈稚聽話,立場堅定。丁堯彩為人正派。她們的模式則常見許多。強硬的交涉都由丁堯彩去辦,沈稚兩耳不聞窗外事就好。

圈內人都知道,沈稚待人溫和,與人為善。她的經紀人卻是一堵不講情面、行事果決的銅牆鐵壁。

但僅僅只是看起來如此而已。

習習說:“過幾天沈稚有假期,你要不要安排一下?”

沈河說:“安排什麽?鮮花、鑽戒、燭光晚餐?”

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身為經紀人的習習當然清楚這一點。沈河說這話,也顯而易見是在挖苦,于是活該得到一個狠毒的白眼。

“你們倆最近都遇上變動,營業轉轉視線也好。”習習只是建議,倒也沒有要求他們這樣。

沈河把書合上,沉默不語了一陣,好像真的在考慮。

“這幾天确實有點閑得慌。”他說。

習習頓時萌生不好的預感:“閑得慌就去跑步,我可沒讓你搞事——”

“我知道了。”沈河自顧自做了裁決,“那到時候我去探班,順便接她回家吧。”

這次輪到習習安靜。

她掙紮着說:“不用做到這地步吧?”

“要不要去租個熱氣球來啊?感覺沈稚的表情肯定會很搞笑,她最煩出風頭了。”然而沈河已經聽不見別人說什麽了,全心全意抱着整蠱的心情籌劃與妻子重逢。

習習無話可說,最後索性罷手。只要他不違法犯罪就行。

躍躍欲試中途,電話響起,沈河接通,原來是華子琛。

他們約好去游泳。

在助理的陪同下離開,去往停車場的過程中,沈河忽然停下。

“龍日,”他使喚助理,“你打個電話給沈稚,問問她我去探班要帶點什麽。就說是習媽要安排,不要說是我問的。”

助理對這種惡趣味非常無語,但還是屈服于壓力。

電話接通,那頭卻不是沈稚,而是沈稚的助理。

他繞開沈河本人說明來意。

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是花就行了,尤其是玫瑰花。”

等電話一挂斷,沈河當即開始浏覽花店的訂購界面。他的要求是誇張、誇張、誇張,能抱一千朵就絕不止步于九百九十九朵,最好能讓沈稚當場破功。

而另一邊,小秋無可奈何地結束通話。

“這樣真的好嗎?”助理問。

旁邊操控全程的沈稚心滿意足,下達指令:“這下就知道他會帶什麽來了。告訴劇務,我玫瑰花過敏,最近帶花來的都別想進劇組。”

作者有話要說:  助理:你們有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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