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華子琛不是一個人來的。

除了他以外, 還有幾個做影視投資和電視臺的人。

大家确實都不算陌生人,但也就應酬和工作時會碰面。

“在談事情,”華子琛說, “索性一塊兒來了。反正你們也是老熟人吧。”

沈河不置可否。

路上, 沈河繼續浏覽定制花束的界面。

“是給沈稚嗎?”華子琛笑着說。

他身處良宜的決策層,又與丁堯彩合作多年,沈河與沈稚結婚的底細, 自然是清楚的。

只是有些事, 該怎麽說、怎麽做, 聰明人都清楚。

華子琛說:“她還挺喜歡花的吧。”

沈河頭也不擡地回複:“你怎麽知道?背着我送我太太花?”

其實只是公司年會置辦鮮花時多聊過幾句。

因為清楚是玩笑話, 所以都沒多介意。華子琛也笑:“怎麽不叫她來一塊兒游泳呢?”

僅僅停頓片刻,沈河若無其事地說謊:“她不會。”

沈稚的故鄉臨海, 從小在海邊玩,水性極好。

他沒有表情,單純不想讓華子琛再問。

這一天的活動結束以後,他們沒有共進晚餐, 沈河和助理一起回去。

“好可惜啊,明明要去一家氣氛很好的店。”華子琛佯裝挽留。

沈河背對着他擺手:“又不是朋友,去什麽氣氛很好的店。”

坐上車,車載電臺在播放輕音樂, 在泳池裏積攢的疲憊蜂擁而至。沈河睡了一覺,助理也會意地多在住處附近轉了兩圈。

他沒有做夢。

醒來時也很清醒。

助理說:“哥,明天再來接你。”他也很正常地點頭, 甚至态度平緩地交代:“回去開慢點。”

進門時,家裏空無一人。

燈自動打開,倒不至于一片漆黑。沈河沒有直接上樓,走到門前直接躺下。樓梯間鋪了軟綿綿的羊絨毯, 好像是當初裝修公司自作主張買的,他和沈稚都沒提反對意見。如今想來,實在是聰明的決策。

他躺着不動,準備再睡一覺,反正也沒有人管。就在這時,腰間的口袋震動了一下。

沈河不打算理會。

結果,手機又連環響了好幾次。

最終,他只能掏出來解鎖,随即看到好久都沒聯系過的聯絡人發來消息。

張清月說:“你現在有空嗎?”

“怎麽了?”他半睜着眼,單手回複。

“我車爆胎,剛回國,沒有備用胎。也不清楚買沒買保險——”

她話尾留出大段空白。沈河讀了一遍,閉上眼,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就起身。

“你在哪?”他發消息過去,與此同時聯系剛剛下班的助理。

沈河從家中駕車出發,先一步到場。張清月的車就停在公路上,雙閃燈一陣一陣,無人停下幫忙,畢竟沒有人知道發生事故的是大名鼎鼎的張清月女士。

見他到了,張清月解開安全帶就想下車,卻被經過的沈河按住車門。他檢查了車 ,然後坐回自己的駕駛座,稍微打開車窗。

“沒事吧?”他問。

他們隔着兩扇窗聊天。張清月搖頭:“那還不至于。”她還有心情苦笑。

“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你最好跟老張說一聲,省得他擔心。”其實就算她不說,他也已經準備聯絡張江南。沈河道,“等下我助理來送你回去。”

張清月無聲無息地坐着。

“你如今,也有很多記者盯着了吧?”她徐徐問道。

今非昔比。

當初她離開,他還是別人眼中上不了臺面的毛頭小子。轉眼之間,現在已經在電影圈內紮根,成為殿堂級演員也指日可待。

而她卻一路倒退。

想到這裏,張清月不由得嘆息。

手機屏幕上,張江南已經發來密密麻麻的文字,無須仔細去讀,沈河也能猜想到是什麽內容。太平洋那邊發生的故事也非她所願。曾經受萬人追捧都把持得住,難得動了凡心,卻落得這般下場。

扣住車門的手終究暫時停一停。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盡管提。能辦到我都會盡力,”放在往常,沈河這話也就說說而已。但多年恩情不可磨滅,他少有地認真,“你想去良宜,有什麽想了解的,沈稚也會願意解答。”

息影如此之久,又徹底脫離了內地市場。其實倒也不是絕境,只不過,就算不愁沒戲拍,也會擔心質量下滑,失去曾經的風采。身為演員,張清月的壓力可想而知。

一時之間,聽到這樣體己的言語,脆弱從泉眼湧上來。

張清月低着頭。

好久的好久,她沉重地呼吸着,壓抑住內心的裂縫,努力說:“唉。你說,我怎麽就——”

今天不想聽人訴苦。

沈河打斷她,淡淡道:“沒事的,也不算從零開始。很多人都在等你。”

他們是在學校裏認識的。一開始,在她眼裏,沈河與其他人沒什麽兩樣。然而都說外表是人際交往的敲門磚,這話一點不差,他長得太出衆,她也難免多多少少放些水。

後來漸漸熟絡,感官上卻恰恰相反,原來他這麽難交流的嗎?她感到越來越陌生。

張清月說:“……你也是嗎?”

你也在等我嗎?

沈河默不作聲,又回憶起曾經在戛納國際電影節摘得獎項的影片,其中張清月扮演的少女像風一般泣訴。那樣的水準,那樣的才能。

“你應該振作起來。”他說。

心變成落地的石頭。

張清月愈發埋下臉,淚水卻不由自主停止溢出。她說:“好。”

見她終于平複心情,沈河也算放心,開門下車。催促的電話又打了一次,總算得到回音。最終事情按照安排進展。

走之前,張清月透過車窗看他。她眼眶有點紅。

不算道別,沈河只是說:“多關心你爸爸,他很擔心你。”

沈河獨自駕車回家。

透過車窗看到桔紅色燃燒着的夕陽,他靜靜地望了幾眼,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經過審查,多方面考慮,《清夢》後期宣傳和播出都改名為《不如意門》。

“如意門”是宅門的意思。“清夢”說的是名門望族的女子在追求幸福生活的過程磕磕絆絆、最終醒悟一切徒勞。

“不如意門”,這名字再合适不過。

拍攝期間不覺得,拍海報與劇中同輩分的角色并排坐着時,才覺得這部劇設定的有趣。

正牌夫人被姨娘們包圍,沈稚坐在最中間,卻是年紀最小的。

站着或蹲着的小輩們反而跟沈稚年紀差不多。

她格外醒目。

只需一個詞解釋原因,大女主劇。

沈稚擔當得起。

拍攝日程表上,沈稚迎來假期。

真的休息不可能。她還有別的工作,只不過總算能喘口氣。

這一天白天還有戲要拍,沈稚在看劇本,垂着頭來回念念有詞踱步,活像中了邪。

只聽門外一陣腳步聲。

她自覺事不關己,根本不關心,也不想理睬。然而動靜一直持續到門前,也沒有人阻攔。緊接着擡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帶進臂彎。沈河将誘騙水準調到最大檔:“想不想我?”

風平浪靜被打破,即便上一秒還在詫異,下一秒,沈稚就換上含情脈脈的神情。一雙眼睛,有些雀躍,又透着無可奈何的好笑。誰也看不破是真是假。

“你怎麽來了?”她說。

同一時間,他的問句蓋過她聲音:“好像又瘦了。”

陪他深情相擁、你侬我侬了一分鐘,工作人員一離開,他們就話不多說,推開對方。

沈稚毫不留情到一旁去喝水,杯口漏出一雙眼睛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想幹嘛?”

沈河靠在桌邊,惬意到不行。助理自覺倒水過來,他接過喝了一口,說:“不幹嘛,來轉一圈。到時候一起回去。”

她颔首,不再追究。

他卻忽地咬牙切齒記仇:“你竟然敢算計我。”

剛剛進劇組,劇務跑來做了好一會兒工作。對方礙于情面,不方便直說,殊不知沈河最煩彎彎繞繞,于是忍耐了好一通,這才知道沈稚大冬天裏“花粉過敏”的事。

場記過來打招呼,沈稚走出去。穿過長廊,一直到其他人眼前。沈河表演欲又發作,像牛皮糖粘過來。沈稚也樂得如此,兩個人走成一個人,快到場才分開。

要給人看,他們立刻都挺直了背,跟對方相隔幾裏遠,不牽手,偶爾堂堂正正觸及對方眼神,營造出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偏偏這樣反而最真實,比起別人展示給自己看的東西,大家更中意自己偶然窺見的東西。

“前輩。”程睿祎最先反應過來。

“嗨。”沈河一句話回應。

他出手闊綽,帶來相當奢華的慰問品。飯食是精致商務餐,甜點是優格冰淇淋,外加暖手寶和威化餅幹。

“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沈河笑得坦蕩,知道的清楚他是演員家屬,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出品人之一。

大家紛紛道謝。

導演用肺腑之言套近乎:“不打招呼就虐狗啊。”

沈河與沈稚齊齊笑了。一個人穿的是深色的古裝襖裙,另一個人則是現代常見之極的T恤加牛仔褲打扮。他勾着她的脖頸,她靠在他肩頭。不算太親昵,貴在太自然。

沈稚和沈河都是黑色的。或許白色更顯眼,但唯有黑色不反射任何光。不論什麽顏色,照到他們身上,只會被吸食殆盡,宛如黑洞一口氣吞噬。

他們站在廊檐下對劇本。

沈稚說:“‘無情人至多是傷身,我如今卻是傷心。見着這顆傷透了的心,仍執意要拿走的,不是癡傻是什麽?’”

僅僅看過一遍,沈河已經能倒背如流,仿佛本就屬于這個劇組、這部戲。他就是有這樣的能力。

“‘我如何不知你心碎。’”他說。

她擡眼,與他對視。

眼神,氣場,簡單的對戲也能輕而易舉達到這種水準。

“‘癡傻與否,本就是自己的事。旁人說的也做不得數。’”他說,“‘夫人保重。’”

沈稚低聲答複他:“‘你,你。’”表情淡淡,告知他是時候改變位置。沈河作勢退了兩步,示意這個角色離開。

十幾歲就嫁作人婦、迅速守寡的少女,在注定孤身一人寂寞一世的人生中遇到了動心的男人。

然而,不可說,不可動。

心中一句“勿忘我”百轉千回吐不出口。于是,她接下去,按劇本上的一字不差道:“‘多謝你——’”

這一段到此結束,沈稚十分滿意。不得不說,沈河就是與其他人不一樣。

對戲時的氛圍,專業的态度,演繹的分寸。

她轉過身,繼續翻看自己寫的筆記。他則攀上她的腰,下颌擱在她頸窩裏,神情寡淡而冷靜:“今晚做不做?”

沈稚細細碎碎地感到懶散。她面無表情地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通過提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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