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正是上班族都在工作、學生都在學校裏上課的時間點, 便利店裏并沒有什麽人。原本沈河準備一個人下去,卻沒拗過沈稚。口罩和帽子,他們全副武裝地走進去。

好像不管過去多久, 便利店裏的擺設都不怎麽會改變。永遠和諧的配色, 永遠整潔又明亮。讓人想起大學時期,徹夜排練結束以後,表演系的學生們總成群結隊去買吃的充電。

沈稚拿了一小盒咖啡布丁。

沈河望着她, 随口問了一句:“夠嗎?”

她隔着墨鏡朝他翻白眼。

他回頭, 無所謂地說:“你別搶我的吃就行。”

便利店店員沒費什麽力氣就認出他們來, 沒有要合影, 但是貌似偷拍了幾張。沈河與沈稚對此都習以為常,不怎麽介意, 買完東西就回到車上。

剛坐下,沈河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沈稚正在撕布丁的包裝。

薄薄的塑封粘得過于緊了。她撕不開。掃到這一幕,他用側臉與肩膀夾住手機,一邊接電話一邊從她手裏摘過來幫忙。

“喂?嗯, 是我。”說着,沈河已經撕開來,又把包裝盒遞回給沈稚。

沈稚安心地開始吃。

與此同時,也不動聲色望向沈河。

“嗯, 我知道了。不會,辛苦您了。”覺察到目光,沈河也看過來。

她眨了眨眼睛。

他下意識伸手遮住她的臉, 輕聲說:“別看我。”

沈稚捉住他的手,想拿開,卻不由得停頓。

她對沈河掌心的紋路有些陌生。

明明接觸過無數次,但從來沒有仔仔細細留意過。沈稚看得出神, 就連沈河已經挂斷電話都沒發現。

他等了一陣,掙脫她的束縛,突然間掐住她兩頰。沈稚吓了一跳,就要破口大罵,又看到他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老張好像暈倒了。”沈河說。

“怎麽回事?”她面露擔憂,“要不要緊?”

他發動車子,很輕易地作出安排:“應該是沒有大礙。師母身體也不太好,我聯系習習了,現在打算過去看看。你爸媽難得來一次,就留下吧?”

沈稚想了想,覺得也好,于是點頭:“那你注意安全。”

他發動車子的時候,她望着他專注于駕駛的神情,忽然想說些什麽。

交通燈閃爍,沈河手指敲着方向盤,好像側面長着眼睛似的,開口攔截她的欲言又止:“不想我去嗎?”

聽到他玩笑般的措辭,沈稚笑了笑。

“等你回來,”她說,“我們好好談談吧。”

有關結婚,有關過去,有關他們之間蒙混過關的那些不愉快。

他們在酒店分道揚镳。

沈稚裹緊風衣外套,目送着沈河的車遠去。她轉背上樓,剛剛兩個人走過的路,現在全都要一個人走。

回到父母親的房間時,她敲了敲門,說了聲:“是我。”

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藍翹。

今天的藍翹和以往有些不一樣。

就算面對沈稚,她也沒那麽多刺了。好像根本無暇去顧及這些。

沈稚進去,然後就聽到姑媽那唱歌似的女高音,正在語速飛快、情緒激動地說着什麽。

沒人理會她,于是沈稚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然後就從姑媽的一連串抱怨中大致明白了事情經過。

那天一個鄰居到家裏來做客。這幾年,沈稚的姑媽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整個人春風得意,非常有面子。可是沒想到,這個鄰居一來就神秘兮兮屏退其他人,繼而滿臉善意的微笑告訴她,自己在私人醫院實習的兒子那天遇到了藍翹。

按理說,私人醫院的保密性是不容置疑的。

聽到這件事,沈稚心裏也驚了一下。

她臉上沒流露出破綻,私下卻連忙掏出手機,問了助理幾句。

結果得知,手術當天,藍翹一度情緒崩潰,自己跑出去過。

真是會找事。

沈稚暗暗埋怨了一句。

然而,在長輩跟前,藍翹沒打算輕易松口。

她低着頭,仿佛女烈士一般巋然不動。

“你說啊!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來?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姑媽恨不得捶胸頓足。

姑父也附和道:“是啊,你讓爸爸媽媽,讓這麽多年來照顧你的舅舅、舅媽多擔心啊。”

沈稚的媽媽苦口婆心:“小翹……小翹,你怎麽能……這是多麽深重的罪啊。”

沈稚的爸爸則不忍再看,直接閉上眼睛,神情凝重。

沈稚給自己倒了熱茶,頗有感慨地想看戲。正出神,毫無緣故,她倏然與藍翹對上眼神。

她霍地有種不好的預感。

與此同時,姑媽也捕捉到了這一點。

“小稚,”中年女人敏銳的視線像箭一樣刺了過來,“難不成你也知道?”

沈稚說:“怎——”

她想說怎麽會。

然而,事态急轉直下,更為沖擊的狀況襲來。

藍翹迸發出哭聲。

“表姐,姐姐,”她之前從來不這樣稱呼沈稚,現在卻呼喚得真心實意、掏心掏肺,“跟爸爸媽媽、舅舅舅媽就不用瞞着了吧?”

沈稚一愣,随即眼睜睜看着藍翹起身。她猛地拉住她。沈稚平時鍛煉得不少,然而敵不過藍翹足足比她沉二十公斤的體重,就這麽被生生被拽進了洗手間。

姑姑姑父也好,爸爸媽媽也罷,沒有任何人出面制止。

一進門,藍翹便動作迅猛地打開換氣扇,抓着沈稚的手壓低聲音說:“我求你,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有錢,你也不用他們幫忙。但是我不一樣啊!”

“是你太貪心。你既然需要長輩幫扶,為什麽又想方設法擺脫他們?”沈稚甩開她,言辭激烈地反駁道,“竟然把事情推給我,你有毛病嗎?”

藍翹像是真的失心瘋。

她猛地給沈稚跪下了。

“我被那個男的抛棄了,因為是一個單位的,所以連工作也辭掉了。現在我什麽都沒有。要是舅舅舅媽不幫我,要是爸爸媽媽不幫我跟舅舅舅媽求情,我怎麽辦?我的未來怎麽辦?”藍翹哭着,手指像鈎子牢牢铐住沈稚。

沈稚被抓得吃痛,然而又掙脫不開:“哪有那麽誇張?你有手有腳,有文憑有長相,自己找出路啊。”

可是藍翹已經聽不進去了。

“你想害死我嗎?你不幫我我就只能去死。”藍翹似乎要流出血淚來,她神智不清,又是磕頭,又是掐自己脖子的,“沈稚,沈稚。你知道嗎?你會害死我的。我死的時候,會在遺書裏寫滿你的名字,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害死的我。沈稚——”

沈稚忍無可忍:“你不知道在主那裏自殺也是罪嗎?”

說完卻感到自己可笑。

倘若藍翹聽從神的,那也就不會需要去打胎了。

“好,好,我知道了。你要我去死。那我現在就去,我聽表姐的話。”

藍翹脫離控制要去撞牆。沈稚試圖阻攔,末了在掙紮之中碰開花灑,冰涼的自來水化作冷雨紛紛落下。到最後,藍翹以尖厲的一聲哀嚎收尾:“姐,我求求你還我清白!”

而仿佛為了應和這一聲似的,洗手間的門被撞開。

長輩們出現在了門口。

裏面有兩個年輕女人,一個跪着,一個站立着。一個滿臉悲痛欲絕,另一個則全然是恍惚與悲憫。水沿着弧度從頂端墜落,将披散黑色長發、身着黑色長裙的沈稚澆得濕透。

一幅另類而別致的宗教畫。

藍翹說:“孩子是表姐的,我是陪表姐去的。”

沈稚說:“不關我的事。”

姑媽說:“沈稚,是真的嗎?”

姑父說:“藍翹的膽子沒有那麽大的……”

沈稚說:“那天藍翹突然哭着來找我,我就讓助理領她去了醫院。各種單據都在我那,只要你們想看——”

而這一刻,打斷沈稚的,是她的爸爸。

“說謊是犯戒,”父親說道,“有信仰的人是不會這麽做的。”

時間回到數十年前,曾經的曾經,父母親也用這樣的眼神望着她,悲傷的,同情的,不信任的。

她曾經在青春期裏為此深深受傷過。

媽媽說:“你們都是好孩子。小稚,你是明星,是名人,我們理解你。但是……”

爸爸說:“坐下來一起說清楚吧。”

繁忙的公務使然,他們并沒有像尋常的父母與孩子那樣朝夕相處,反而以不冷不熱的方式相處了這麽多年。

花灑中落下的水像一場傾盆大雨,渾身漆黑的襯托下,沈稚的臉色愈發蒼白。修長的睫毛沾滿凝結的水珠,她卻絲毫不眨眼,僅僅只是伫立着,仿佛已然化作雕像。

嘴唇翕動,她聲音微乎其微地嗫嚅了一句話。

姑媽開口,上前一步問:“什麽?”

沈稚重複了一遍。

“孩子,”媽媽兩眼中彌漫着憂慮的細霧,“你說什麽?”

漫長的沉默裏,唯獨水墜落的聲音持續不歇。

沈稚說:“我和你們沒有什麽好談的。”

她忽略所有人往外走。拿上包與外套,臨時又折返。沈稚走回浴室裏,把還在噴水的花灑關上,這才在衆目睽睽下頭也不回地離開。

醉心于工作的父母,留守兒童,沈稚知道,自己家庭的狀況并不少見。

從以前開始,她就在任性。

不體諒父母,随便朝他們亂發脾氣。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卻也沒有多麽縱容她。要面子的少女只有強撐下去。直到今天,她還在任性。

沈稚獨自一人站在電梯裏。

聯系過助理,她這時候才感覺到冷。

她渾身都濕着,渾身都在發抖。電梯裏的光昏黃到枯槁,沈稚環着手臂抱住自己,盡可能抑制住入侵的寒冷。

助理聯絡她,沈稚接通。沒等對方開口,她先急促地布置了自己之後的打算,回家,洗澡,換衣服,另外還想起更多的事情來。

“之前那個窗簾退掉了沒有?”她問,

小秋有些沒準備:“啊,應該是……”

“嗯?”

畢竟是職業的,很快,對面又反應過來改口,認真回答說:“是的,已經退掉并且反饋過了。但是他們那邊說沒有藍色了,黃色的也要等。”

沈稚閉上眼,吞咽的同時恢複鎮靜。

“算了,我不要了。”她說。

“……”

“一拖再拖,亂七八糟的。我不要那個窗簾了。”沈稚疲憊地做了決定。

電梯屏幕上的數字逐漸改變,她目不轉睛,然而,毫無預兆的,電子屏幕忽然開始紊亂。

說不清那一刻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

總而言之,電梯停運,燈滅了,應急燈亮了,通話斷了。四面震動。沈稚慌亂了一剎那,随即反應過來。

恐怖襲擊?爆炸?還是地震?

電梯啓動了危險情況下的應急機制。

懵懵懂懂中,沈稚忍不住想,她不會死在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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