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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稚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 墨一般烏黑的眉眼垂下去。她說:“我只能接受這種玩的方式。要能在衆目睽睽下一起,要能做我的丈夫、做我孩子的父親,要回答我為什麽愛我, 要符合我的所有要求……你辦不到的吧?”
受到震懾的程睿祎久久沒有出聲。
她重複了一遍:“你辦不到的吧?”
程睿祎下意識小聲罵了一句:“……你瘋了嗎?”
沈稚笑起來, 并不怎麽介意:“你根本沒那個本事跟我玩,你還要靠粉絲吃飯,還要磨練臉以外的專業技能, 還要擔心接下來的五年、甚至兩年內不被更年輕更帥氣的後輩取代。”
有過短暫的一會兒, 他惱羞成怒。但程睿祎知道, 她說的是實情。
“所以沈河能辦到嗎?”于是他問。
“沈河……”沈稚顯而易見地遲疑, 她說,“也許吧。我正在确認。”
《黑狗》拍攝期間, 沈河刷新了不少人對他的刻板印象。
他在內地還是有敬業的口碑,然而黃正飛常用的,大多是些外國籍或港澳臺的工作人員。剛得知沈河時所了解的,都不過是些來自互聯網的信息。
然而, 沈河一出現,那些懷疑就煙消雲散。
他年輕,但眼神很冷,說話語氣很穩, 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慎重的考慮,每一個細節都有關照到。寡言時莊重而肅穆,只靜靜聽導演和編劇說話;說笑時又極具親和力, 絕不會讓任何人窘迫。事關演戲,沈河從來不出差錯。
而且他很早就結婚,妻子也是同樣可靠的演員。說實話,他好像不怎麽關心周圍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當演戲時,他就只考慮演戲。
他是一名優秀的演員。
在越南收工以後,《黑狗》劇組回國,先到預約好的城市進行拍攝。
這邊又打磨掉半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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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要回去影視基地繼續剩下幾個月的拍攝,然而,一切中止于一場意外。
某一天,沈河在睡覺。酒店走廊忽然傳來一陣嚎哭聲。
他起床氣爆發,跌跌撞撞套上牛仔褲沖出去,滿腔怒火卻迎上年邁的藝術家毫無形象可言地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即便是沈河,也頓時陷入茫然。
旁邊的助理們無一例外盡全力勸說黃正飛“so sorry”和“please”。
走廊的另一端,獨自站立的沈河回過頭。
習習抱着手臂,臉上停駐着些許惋惜:“那個美國猶太裔導演去世了。聽說他們關系很差,奧斯卡頒獎典禮還互嗆來着……大概是惜才吧。”
後來的搜索引擎百科和各式各樣的媒體記載,兩位國際知名導演的交情斷絕于這一年的秋天。他們曾經同一時間在耶魯求學,又都在導演電影上有所成就。雙方相互嫉妒,相互仇恨,是公認的競争對手。
那位才華橫溢的猶太導演意外逝世,黃正飛臨時中斷拍攝工作,奔赴密歇根州參加葬禮。
而在那之前,沈河站在走廊裏,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悲傷不會傳染。
身旁的習習鎮定自若地擰開一杯水,遞給沈河,又從藥盒裏取出維生素片,督促他服下。
沈河機械化地完成這個流程。
再回頭,他看到黃正飛還在痛哭。
也許很少有人察覺。
但是。
當沈河第一次出演黃正飛的電影時,當他們為那個角色愛不愛、喜不喜歡他最讨厭的人而大動幹戈時,事實上,沈河就已經隐隐約約猜到。
黃正飛愛着一個他不願意承認的人。
敏感造就天賦,卻也使人更加害怕受傷。因為太過恐懼,所以層層包裹自己,逐漸對愛一無所知。
或許真的沒有人發現他的愛。
即便說出去,也只會淪為大衆茶餘飯後的紛紛輿論,引來諸多無關人士評判對錯、褒貶不一。因為他們是公衆人物。
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們的愛。
不知不覺,沈河已經往前走。
黃正飛正在助理的攙扶下艱難地起身。
那是一張很适合剪進電影的臉,狼狽不堪,卻真實得要命。
最終,沈河還是短暫地擁抱了這個老人。
他陪同黃正飛去參加葬禮。
這位導演立遺囑要求将自己埋葬在鄉間,與他的名氣略有些不符合。
來參加的人少之又少,都是受了邀約的。
結束以後,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墓園裏散步。到處只有風來去自如,沈河走在前面,輕飄飄地問說:“要索性放棄《黑狗》嗎?”
近期得到消息,他去年拍攝的電影得到年終一項最佳男演員的提名。事實上,這時候正應該是事業發展的最佳時機。
黃正飛說:“你想得倒美。”
他們往前走。
見陰霾似乎掃去不少,沈河也不再搭話。他原本就是很難關心人的類型,此刻更是圖省事,兀自低着頭,去看腳下的草木。
黃正飛憋不住心事,主動提問:“你猜他為什麽決定埋在這裏?”
沈河猝不及防被搭話,滿臉不情願地回過頭,十足敷衍地回答:“因為他是底特律雄獅隊的粉絲?”
“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你。”黃正飛翻了個白眼,“重猜!重猜!”
沈河拗不過。
望着黃正飛滑稽的表情,他鄭重其事地思索了半秒鐘,随後用将信将疑的語氣說:“……不是吧?”
黃正飛不由自主笑起來:“什麽不是吧?”
“不會這麽狗血吧?”
沒想到黃正飛洋洋得意:“就是有這麽狗血。”
“……行吧。”
談論起往事,黃正飛斑白的頭發在風中微微晃動。他壓住帽子,低下頭時,嘴角的笑容越發加深,加深到極致,卻又變成陳舊的悲傷:“我們只讨論過一次,還在大學的時候。其實也說不上讨論,好像又吵了架。我說,死之後一定要葬到這裏。後來第一次用你的那部片子裏,我又提了一次。他的信仰不允許他愛男人——”
沈河說:“Sorry.”
“沈河,”已經與他相當親近的長輩說,“差不多有半個世紀,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待他的。然後現在,我才意識到,原來愛是這麽難以承認的事。”
天空很遼闊,死去的人很安靜。
沈河背對着風來的方向,黑色正裝外套的衣角搖曳着。
他說:“你才發現啊。”
他轉過身繼續走。助理、司機和保镖都在不遠處等候。
倏忽間,黃正飛又開口:“《黑狗》要過段時間再複工了,你有什麽不滿嗎?雖然有也沒用。”
他聽到年輕男子發笑。
“沒有啊,”沈河沒有回頭,“正好回去給我太太過生日。”
沈稚的生日在十月底。
往後推一個禮拜是沈河生日。
正如不相信任何宗教一樣,他們對星座占蔔一類的也完全不感興趣。
還在大學時,某一次排練期間,孫夢加拿着花名冊對沈稚說:“你和沈河竟然是同一個星座。”
沈河恰好在場,擡起頭來說:“我知道。摩羯座是吧,周傑倫是不是這個星座的?”
“摩羯座是十二月,”孫夢加鄙夷道,“你們不是摩羯座,我才是。”
沈稚則心無旁骛,低聲反複背記着臺詞。
光陰似箭,這麽多年。
生日離結婚紀念日也就将近兩個月,沈河和沈稚營業恩愛夫妻的重心偏移後者。然而,每年還是要慶祝給人看的。
目前,離婚協議的商議進度時沈河想要現在他們居住地的房産,而沈稚駁回。沈河堅持,沈稚再次反對。
接到沈河的來電時,沈稚剛結束護膚,準備去房間讀幾頁書再睡。
電話接通,沈河先“喂”了一聲,他說:“是我。”
沈稚也回複“喂”,又說:“知道。”
然後就沉默。
仿佛加載界面不斷轉動,末了,沈河說:“咳,我回來了。”
“什麽?”沈稚有些反應不及。
“剛上車,從機場出發。等會兒到家,”他一鼓作氣說完,“就這樣。”
沈稚愣了愣,下意識說:“好。”
“好。”
沈河挂斷了。
結束通話,沈稚下意識按住胸口。
那裏面有什麽一下一下撞擊着。
她在床上呆滞地坐了好久。沈河回來了。沈河要回家了。可是那又怎麽了,有什麽特別的?他們不是都經常出差然後回家嗎?和以前也沒有不同啊。
沈稚起身,先是套上一件外套,出去時對上梳妝臺的鏡子,又忍不住左右确認自己今天看起來怎麽樣。
她走到起居室坐下。
打開電視機,左右翻翻,也沒什麽有趣的內容。用平板電腦上網,推送也亂七八糟,甚至還還有她自己的消息。一則說沈河打沈稚,另一則問沈河和沈稚有沒有性生活。
前面那一則,沈稚有點無語。後面那一則,沈稚更加無語。
她焦躁不安地坐到樓梯間,就這麽靜靜待了好幾分鐘,才覺察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而與此同時,沈河目視前方,盯着黑黢黢的夜晚走神。
習習被他看得瘆人,毫不客氣地拍開他:“又怎麽了?你別以為自己長得還行就能為所欲為。”
什麽跟什麽啊。
沈河咽下困惑,懶得理睬她。
說實話,他現在有點心虛。
頭一次學習如何向妻子報備日程,沈河強忍住沒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如何讨女人開心”,終于守住自己最後的尊嚴。
不過一段時間沒見,為什麽氣氛會變成這樣?沈河有點不明白。到家時,他又在內心鬥争了一番,還是沒讓習習陪他進門。
他熟練地輸入指紋,進門。
燈還亮着。
走上樓梯,他看到光影間忙碌的女人。
聽見聲響,沈稚擡起頭,還是一貫漫不經心、落落大方的神情。在媒體面前,工作需要,沈河說過許多模棱兩可的話。然而,談及自己妻子的美,他向來都像重刑犯對罪行供認不諱。
“回來了?”她說,“我給你煮了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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