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大熱天的哪有聖誕老人。
與沈河并排躺在床上, 沈稚發自內心地這樣想。
白色的蚊帳垂下來,蚊香香氣四溢,沈河忽然說:“我們來講故事吧。”
沈稚猝然扭頭, 狐疑地看他一眼, 又回過去,繼續仰面躺着。
她不說話,于是沈河先開始。
“我中學的時候交不起夥食費, 所以中午一直蹲在食堂門口。”他一邊說一邊來回移動視線, 好像在擔心哪裏會突然跳出一個穿紅衣服的白發老頭, “蹲了不到兩天, 校長就把我叫去他家吃飯。他一個單身漢,煮飯特別好吃。所以那時候我就在想, 以後我也要學會做飯才行。”
想起沈河做的飯的味道,沈稚不由得發笑:“那你實現了啊。“
“是啊,輪到你了。”
沈稚想了想,不疾不徐地開始說:“以前讀書的時候, 經常有男同學把我叫到教學樓後面表白,文理科的都有。次數太多,後來就變成了一個傳統,大家都管樓後面那堵牆叫‘沈稚牆’。”
不知道為什麽, 沈河沉默了一陣,然後才說:“你有答應過誰嗎?”
“什麽答應過誰?”
“就告白啊。”他說,“你沒跟誰談過嗎?”
沈稚笑了, 小幅度搖頭。
“哪能啊,你根本不懂。”她說。
沈河無端支起上半身來:“那請你賜教。”
“跟我告白的人太多了,所以答應誰都不行。你不懂嗎?我就想安安穩穩讀書,用我那很難見人的成績上個大學。”說着, 沈稚忽然煞風景地提起另一個人,“以前張學姐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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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出現,沈河輕聲哂笑,随即又躺下去,無可奈何道:“這時候就別說張清月了吧。我真是怕了她。”
她微微笑,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本地人起得早,天蒙蒙亮就聽得到響動。沈稚醒來時,不出所料,沈河早就已經起床。
雨還沒停。
透過窗戶,她看到他撐着傘,在院子裏的一棵樹邊站着。
沈稚睡眼惺忪,打算下床,然而剛把腳探下去,就吓了一跳。
地面上都是水。
積得不算深。
蚊香碟在水上飄來飄去。
沈稚支撐着起身,愣了半晌,忍不住喊沈河的名字:“沈河——”
他從外邊進來,褲腳已經全打濕了,只剩眉眼仍舊幹燥。
“你醒了啊,”他說,“我要去準備開工了……”
沈稚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幾乎要哭了。
“雨季嘛。”他也很無奈。
不過,馬上,沈河又說:“外面有蟾蜍,要不要去看?”
“走開,不要。”然後被沈稚果斷地回絕。
他發笑。
沈稚懊惱地盤起頭發,說:“我去找小秋。”
沈河不知道從哪裏翻來雨鞋,坐在床邊給沈稚穿上。他們走出去,視野內的地面無一例外泛着水光,仿佛鍍了水銀一般。
積水渾濁,土地變得越發柔軟,雨擊打着重重疊疊的樹葉。
沈稚被弄髒睡裙,邊走邊抱怨:“夏天不都快要結束了嗎?怎麽越南還是這麽多降水?”
沈河放慢腳步等她,又認真地回答說:“應該跟全球變暖有關吧。”
雨水豐厚的氣味裏,他們踏過泥濘不堪的道路。
沈稚比沈河更早回國。
她在越南耽擱的時間并不長,畢竟還要準備《一點都不善良》進組前的各項工作。
丁堯彩親自駕車送她回家,停車的道路正在做消防維護,她迫不得已在門口下車。然而,還沒關上車門,就聽到快門響聲。
沈稚頭也不回,條件反射背過身就走。
與此同時,經紀人也立刻擋到她跟前,順便打電話聯系住處的物業保安。
“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等送沈稚回到屋裏,丁堯彩忍不住說道。
然後,果不其然,這幾張照片很快就見報。
內容直指雙沈夫婦婚變,沈稚獨自落魄歸家。
看着那奪人眼球的标題,沈稚陷入沉默。當然,營銷號所發布的內容下面大部分都還是持反對意見,然而,插科打诨的比例也很大。有一部分人更是信以為真。
她問:“這是誰買的嗎?”
敢情如今夫妻不是連體嬰就不行了。
助理有點尴尬,轉述經紀人的話說:“應該不是。自從上個月良宜針對咱們以後,營銷號好像就發現了新大陸……不過,你和沈哥幾年前就有人唱衰,說你倆離婚、形婚的到處都是。娛樂圈裏不被說的夫婦也基本沒有。”
沈稚若有所思地點頭:“混口飯吃不容易啊。”
“不過我們不是每季度都交了錢嗎?他們還亂發,”助理又說,“這也未免太缺乏職業道德了。”
小秋補休。今天上班的,是另一位經驗淺些的助理。
這一回,沈稚不需要任何人為她解釋。圈內的套路,她再熟悉不過了。
“漲價了呗。”她淡然道。
沈河和沈稚的婚姻狀況引人關注。加上最近,沈稚又榮獲視後。
她目前的競争對手多,熱度高。媒體都是老手了,渾水摸魚吹捧她、關心她、猜測她,專挑網友愛看的寫。
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
更缺乏立場。
簡直是教科書式的雙刃劍,不會讓沈稚及其團隊不滿,但也不會讓他們多在乎。
但是,丁堯彩還是當機立斷把這些文章都買了下來。沈稚如今和良宜關聯減少,得了一個燙手的獎項,年底還要進組,總而言之,不能出什麽意外。
當事人對自己的團隊也是百分之百信任。
姑媽來進修,火急火燎聯系沈稚。沈稚讓助理去接,然後直接訂了酒店的全套服務,準備完全撒手不管。
放在以前,她可能還會去露幾面。自從爸爸媽媽回來過年以後,沈稚顯而易見對姑媽一家降了溫。
得知事情真相以後,姑父倒是直接出賣藍翹,主動求和:“藍翹就是個不争氣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大舅子和嫂子再怎麽厲害,平時也天高皇帝遠,遠水救不了近火。反而是侄女有錢又有知名度,時不時能幫上忙。這種好關系,怎麽能随随便便就得罪?
只可惜沈稚看着脾氣好,實則是個最難相處的。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不拒絕,也不接受,讓人拿捏不出究竟什麽态度。
丁堯彩陪沈稚去和電視劇劇組開會。
路上,沈稚一個勁收到微信提醒。
末了,丁堯彩說:“我單身四十多年了,愛情上的事,的确是幫不了你什麽。”
沈稚不吭聲,膝蓋上放着一本書,只靜靜聽着。
“我知道你因為家人,受了很多傷。對家庭的執念也很深,”丁堯彩說,“但在有的情況下,比如你的情況,家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書被蓋上了。
沈稚坐姿傾斜,把頭靠在牆邊,看起來給人以虛弱的錯覺。
她說:“我知道啊。我知道家人這種關系不得不包容,道德感低的人總能占到便宜。我只是希望他們把我也當成家人——”
沈稚仰起臉。
再低下頭時,沈稚和以往一樣,平靜、鎮定、從容、大方,像一件完美的工藝品。
最後一天,她還是讓姑媽來了家裏。
一進門,姑媽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自顧自地撇開家居智能,到廚房收拾瓶瓶罐罐,與此同時絮絮叨叨。
說她穿得太少啦,說她家裏沒什麽吃的啦,說她什麽時候wedfrtyukk;生孩子啦,又專門提到:“你跟沈河那事是假的吧?”
無法判斷是哪件事,所以沈稚沒回答。
“我不知道你們感情到底好不好。”姑媽說,“但是,憑你的性格,不至于這麽莫名其妙就想離婚吧?”
本來應該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句話。
沈稚卻驟然感到怒火上湧。
她連笑都擠不出來,只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不覺得我莫名其妙。”
姑媽百無聊賴,不以為意地回答:“随你。反正你跟你媽一樣……不,你比你媽還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只有你媽那種沒吃過苦頭的大小姐,才會沒事去信什麽神,哄得你爸跟着她滿世界跑,整天做夢……”
“我哪裏像她——”剛脫口而出上半句,沈稚倏然陷入迷惘當中。
她真的不像媽媽嗎?
口口聲聲說着對結婚生子沒興趣,卻還是在演技與真實邊界的婚姻中苦苦掙紮,希望有人說服自己他愛她。
說到底,她只是在做夢。
仿佛看穿她的動搖,姑媽背過身去,從鼻子裏發出嘲諷的聲音。
沈稚卻不感到羞恥。
她在姑媽的家裏長大,對這個譏笑早就習以為常。只是,然而,她說:“我高興,我樂意。我就喜歡做夢。”
“随便你。”姑媽終于轉過身來,毫不遮掩地瞪着她,“你們這種人,反正不會管別人死活……你爸就是這樣被她騙了。我哥以前還跟爸媽說打死不離開老家,結果爸、媽、我,他什麽不要了,連自己孩子都放得下。他本來不是這種人!我哥他……”
她聲音變調,然後用力別過臉去。
這麽多年裏,這是姑媽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沈稚面前露出這種脆弱。
而且,也幾乎只是短暫的一瞬。
轉眼間,姑媽就恢複平時的模樣。她冷冰冰地說:“要離婚也随便你。反正你一直自己做主。”
說完就離開,自己打車去機場。
留下滿桌家裏帶來的腌菜。
讨論《不如意門》宣傳事宜當天,沈稚去得比較早,結果遇上程睿祎在給中間樓層的前臺簽名。
那應付女性娴熟的姿态與初次見面時判若兩人,沈稚卻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一個普通上班族在職場也多多少少也有形象包袱,更不用提原本就靠形象吃飯的藝人。
人都有兩面,明星更是八面玲珑。
可是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
對太平面的對象難免以偏概全。屏幕外只能看到他們的其中一面,然而卻對另一面一無所知。在這個圈子裏,沈稚見過打罵助理耍大牌的小仙女,也見過愛妻人設的男同性戀。
區區程睿祎,并沒有什麽特別的。
他轉身,看到沈稚時面帶笑容地擡手。
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好像變得更加光鮮亮麗。大概快出新專輯,公司特意注重了外貌維護。
沈稚也朝他微笑。
結束會議以後,他們一起去副導演家喝茶。
副導演家養了十幾只貓咪,好幾個女工作人員、女演員連帶着副導演家的女兒們都想摸摸貓,于是笑着、鬧着,又讨好又追逐。
沈稚今天穿的是秋季新款,為了不太出汗,也為了不粘上貓毛,她刻意坐在陰涼的角落裏。
貓踱着步子,優雅而靈活地躲避追求者們的追捧。不知不覺,就踩着牆壁上的裝飾來到衆人不曾注意的地方。
沈稚正自得其樂地走神,只覺得眼前閃過一道白色。
下一秒,熱乎乎、軟綿綿、毛絨絨的東西就落到了腿上。
她吓了一跳,修養卻讓她沒有驚呼出聲。
沈稚仰頭,恰好對上聞“喵”趕來的其他人。
這還不算完,她因身前的重量低頭。後背忽然也覺察到一點尖銳的力氣,另一只貓占住她後頸的位置,腳下也只覺得有什麽在繞着腿打轉。
副導演的千金童言稚語地發笑:“快看沈稚姐姐!快看沈稚姐姐!”
盡管被比自己小二十歲左右的人叫姐姐很高興,但沈稚現在顧及不上這些。
被貓包圍的她快窒息了。
急切想要呼救,卻還是穩住心神朝小朋友微笑。沈稚很難,真的很難。就在此刻,背後忽然一輕,繼而一雙手在眼前降下。程睿祎替她抱走那只貓,将她于水火中解脫出來。
“謝謝你。”
沈稚道謝,總算得以起身。
然而,連衣裙上也已經沾上貓毛,真是麻煩。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說着“借過”,順便在離開時又朝小朋友眨眨眼。
到了洗手間,助理從包裏翻出寬膠帶,試着替她暫時解決。沈稚則對着鏡子小心翼翼地補妝。
差不多應付了一下,她們才出去。
大家都去樓上參觀副導演的新露臺了。沈稚索性走到書架邊,慢吞吞地打量起架子上的書。落地窗外的院子裏種波斯菊,她也絲毫不關心。
當抽出一本麥克尤恩的《只愛陌生人》時,沈稚驟然感覺到什麽。
她回過頭,看到程睿祎站在紅木制成的樓梯旁。
他目光幽深地望過來。
沈稚說:“你不上樓看風景嗎?”
程睿祎驀地笑了。年輕的男生在出道前與出道後學會了太多,努力、隐忍、驕傲、快樂。他不再佯裝乖巧,這一次,索性撕破面具,将最真摯的一面暴露:“沈稚,你真就對我一點好感也沒有?”
他一定被很多人愛着。
端詳着少年的臉,沈稚這樣想。
她嘴唇翕動,不疾不徐地問:“你就這麽想跟我玩?”
出人意料的是,程睿祎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反正你也快離婚了。”
他對她一開始是興趣,到現在則是好勝心。
沈稚比預想中更鎮定。
她朝他伸出手。
程睿祎不明所以,卻看到沈稚微微用下颌示意。
他握住她的手,完成一個常見的握手禮。女人的手心很幹燥,他尚且在感覺,變動陡然出現。
沈稚忽然用力。
程睿祎被牢牢握住手掌。
他感到疼痛。沈稚手上的力氣比一般的女性要來得重。程睿祎猛地抽回手去,錯愕而不解地擡頭,卻觸及沈稚冷淡的神情。
她仔細地打量着他。
當她想要留下誰的時候,誰就會離開。總是如此。
因為沒有人能承受她。
“跟我玩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沈稚說,“你真的能下這個決心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小程也是能當男主的人設啊
但是沈河實在太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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