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6.

又是一年冬天,臘月還沒過完,戰争又開始了。

幸得寒玉所住之處深山老林,才避免了戰火紛擾。

“早知道年前我該多置辦一些糧食、衣物和棉絮,如今兵荒馬亂,什麽時候能出山還未知,都不知道這個冬天能不能挨過去。”寒玉靠坐在床上,整理着一堆衣物,一件件折好放進床旁邊的木箱裏。

沒有代步工具,他是寸步難移,成日裏只能坐着或者趴在床上。

高老爺子坐在馬紮上,把鐵盆裏面的木炭撥了撥,火苗竄了起來,驅趕了些寒冷的空氣。

“哎,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只希望咱們躲在山裏能逃過一劫,家裏還有不少幹玉米棒子,大家都省着吃吧。”老爺子撐着膝蓋直起身,背脊佝偻。比起前幾個月,老人家明顯又老了一截,動作都不利索了。他走到床旁,摸了摸寒玉的額頭,扶着他的肩膀道:“休息一會,別坐着了,還有些熱呢。”

寒玉一手勾着高爺爺的脖子,一手撐着身體慢慢躺下,把上身翻轉過來,擰頭看着高爺爺給他把扭曲的下肢擺正。

“爺爺,你對我真好。”

高老爺子嘆了口氣:“都是苦命人,我老了,不能陪着山兒很久,你要好好吃飯養身體,要活得長命百歲,要陪伴在山兒身邊懂嗎?”老人家摸了摸寒玉的頭,憐惜道:“我把山兒交給你,你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那孩子實誠,說得好聽叫耿直,說得不好聽是傻蛋,而且是個鐵腦袋,一根筋走到底,他既然喜歡了你,那就絕不會辜負你,你也不能辜負他。”

寒玉點點頭,道:“我知道,爺爺。”

高老爺子手背枯瘦,青筋暴露,顫顫巍巍拍打着寒玉的後背,幫他緩解背部的僵硬。照顧寒玉,他多少感覺力不從心,總預感自己時日無多。

“我老了,可是不糊塗。當初傻山兒把你們撿回了,我就極力反對。就你們穿的那身衣服,也是我們一輩子買不起的。瞧你和墨岚細皮嫩肉,雖然落魄,舉手投足極為講究,我心裏便覺得你們絕非常人,真心不想攪入你們權貴的紛争。命吧,你當時傷勢沉重,都以為你活不過來,想着死了也好,免得撿回來一個□□煩。哪知道你命硬呀,一口氣緩了過來,還活得好好的。我就想,老天爺都不收你,自然有你活下去的道理,便睜只眼閉只眼由着你們了。到了如今,你和山兒走到這步,棒打鴛鴦那種缺德事我可不幹,會被山兒恨一輩子的。我就這麽一個孫子,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願意和你好就好吧。今後若是有機會,你若能大度讓他留個後自然更好,若不願意,我那時也入土了,眼不見心不煩。”

寒玉側着身子,擡手按住了高老爺子幹瘦的手背。

“你會長命百歲的,爺爺。”

高老爺子笑道:“皇帝老兒都不能長命百歲,更何況我。我說那麽多,就是想說,不論以後你能不能回到榮華富貴的世界,記得別辜負山兒,這就是我這老頭子唯一的要求,或是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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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點頭道:“我會的,爺爺,這輩子絕不辜負元山。”

高老頭笑了笑道:“趴着休息一會。”他邊說邊把手摸進被褥,點頭道:“很幹爽,想尿的時候叫我,山兒和墨岚估摸着要回來了,我去廚房做飯。”

寒玉雙腿間墊了幾層尿布,防止漏尿,也不知道是不是歡愛的原因,至從有了規律的夜生活,失禁的現象有了好轉,也能短暫的憋着尿,每日裏定時定點手掌輔助按摩排空,竟然很少尿褲子了。

寒玉閑來無聊,胳膊肘撐着身體移到床沿,擺弄着箱子裏面的物件。

“哐當”一聲廚房傳來重物墜落的聲音,寒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偏頭看向門外,喊了一聲:“爺爺,沒事吧?”

生肉摔地發出的悶響,還有鐵鍋落地的聲音,巨響之後一陣沉寂。

寒玉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又喚了幾聲:“爺爺,爺爺!”

沒有回應,只有木炭劈啪作響,寒玉心裏着急,用力撐起身體,身子反折起來,他困難的翻轉身體倒在床上。喘了兩口氣,慢慢移到床旁,側着撐起身體,一條腿一條腿的推下床。雙腿癱軟無力,推下去啪在落在地上,借着慣性整個身體也随着滑落下去。

兩條腿纏在一起,寒玉哪裏有心情管它,趴在地上手肘撐地一點點往廚房挪去。沉重的下半身仿佛千斤,他爬的很慢,越急越慢,汗水順着額頭往下滴,滑落眼睛裏面一陣刺痛。

“爺爺……”他喊着,拼了命的往前爬。

好不容易爬到了廚房,只見高老爺子面容青白,雙目緊閉,身體還在抽搐。他慌忙撲了過去,搖晃着高老爺子,顫聲道:“爺爺,你這是怎麽了?不要吓我。”

高老爺子牙關緊咬,陷入昏迷。

寒玉扯過來一條矮凳,攀着凳子坐了起來,他把兩條腿分開放平,然後左腋架住凳子,右手抓住高老爺子的胳膊,用力一點一點的把老人的身體拖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覺得有些虛脫,眼前黑蚊飛舞,他喘着氣,身子靠着凳子坐穩,用手緩慢的往後挪。

中途的時候雙腿受力過度抽搐起來,他怕把老人踢出去,端起凳子朝着痙攣的小腿猛敲了幾下,折騰的雙腿受了重擊,竟然真的消停下來。他冷漠的看着雙腳踝不自然的外翻,繼續撐着身子挪到了裏屋。

屋裏有火盆,他靠在床旁,扯過床上的被子,把老人緊緊裹住。他沒有力氣把高家老爺子推到床上。

無能為力,只能在焦急中等待。他靠着床喘氣,用手摸着褲裆才發現已經濕透,受了涼的殘腿又開始板命般抖動。雙腳踝脫臼,腳背詭異的貼着地面,抖動時腳尖左右晃着在地上摩擦。受傷的後背傳來尖銳的疼,寒玉咬着牙,摸着老人的額頭,無助的喊着:“元山……你快回來……”

……

大雪紛飛,山中很難尋覓活躍的動物。高元山清晨便入了深山,快到正午時空手而歸,挫敗的走到指定的地方,墨岚已經在那裏等待許久,也是雙手空空,擡眼看他時,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失望。

“找不到吃的。”墨岚垂頭喪氣,早上就吃了一個玉米馍馍,這會兒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高元山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面頰凍得通紅,臉蛋被風刮出來血口子,嘴唇生生的裂開。少年本來長得挺俊,現在卻變得又黑又瘦,成日風吹雨淋,早就摧殘的面目全非。

“沒事的,家裏還有儲藏的腌肉,只要能打到一只野豬,我們就能熬過冬天,有你元山哥,別怕。”

墨岚點了點頭,被元山牽着往回走。

兩人進了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高元山朝屋裏喊:“爺爺,寒玉,我們回來了。”

墨岚:“我們回來了。”

屋內傳來輕微的喘息,然後是虛弱的聲音,“元山……”

高元山心頭一沉,奔入屋內,只見寒玉倒在地上望着他,懷裏緊緊摟着裹着棉被的爺爺。

“爺爺!寒玉!”高元山撲了過去。

“快把……爺爺……抱到……床上去,地上……太冷了。”寒玉牙關打顫,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艱難道。地上太冷,天知道他痙攣了幾次,失禁了幾次。

高元山抱起高老爺子,喊道:“墨岚,快把你舅舅抱起來。”

墨岚趕忙拉着寒玉胳膊加在自己肩膀上,把人拖了起來。寒玉被他強行拖起來,皺着眉喊了一聲“疼……”

墨岚趕忙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扶着他已經脫力的身體,踉踉跄跄扶上了床,讓他靠着床頭坐穩。幫他擡腳的時候,只見兩腳內扣,腳掌和腳踝的角度詭異,腳踝隔着襪子都能看見腫脹的厲害。

“舅舅……你的腳……”墨岚吓得不敢去碰觸他的雙腿。

元山把老人安置在床的內側躺好,趕忙轉過身小心翼翼捧起寒玉的雙腿,脫掉襪子,露出腫脹的傷處。腳踝脫臼,爬行時摩擦蹭破了皮膚,痙攣踢打時腳趾踢在凳子上踢掉了右腳大腳趾的指甲蓋。

鐵骨铮铮的漢子下意識移開雙眼,強忍着憋住了淚,嘴唇哆嗦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寒玉頹廢的靠在枕頭裏,望着元山赤紅雙眼,安撫的摸了摸他的手背,輕聲道:“沒事……不疼……”

“我……心疼……”高元山說話已經哽咽,閉了嘴緩了半天才接着說:“是我不好,我該早些回來。”他懊惱的看着他的傷處,心如刀絞。“忍着點,我給你正骨。”

寒玉擡起手,摸着他的臉,一臉胡子茬,慕容憔悴,不免心疼:“不是你的錯,是我太笨。沒事的,真的,反正也沒用,傷成什麽樣也沒關系的。”

墨岚幾乎不敢看寒玉的腳,別過臉忍着想哭的沖動,可是鼻腔酸脹,終是沒能忍住。

曾經雲端之上的人,怎麽會落到如今的田地?我們做錯了什麽?老天要這樣懲罰我們?他越想越難受,一個人嘤嘤嗚嗚直抽氣,鼻涕眼淚流了滿臉。

高元山雙手也在發抖,心裏一橫,用力把腳踝推入關節腔,又用繃帶裹住了受傷的部位。

寒玉後背突然一陣劇痛,有感覺的背脊好像被人重新敲斷一次,疼的他一陣哆嗦,喊出了聲。他的大部□□體喪失了冷暖觸感,卻保留了細微的痛覺。下肢的創傷他雖然感覺不到,可是雙腿受傷痙攣往往帶動着後背的傷口,總是疼的他死去活來。

高元山扶他躺下,吩咐墨岚:“哭什麽哭?男子漢大丈夫!過來給你舅舅換條褲子,幫他捏捏腿和腰背,別讓他那麽疼着。”說完蹲在床內,觀察老人的面色。

老人呼吸急促,怎麽叫也叫不醒。高元山心急如焚,照顧完爺爺照顧寒玉,到了下午就開始發燒,寒玉也開始發燒了。

屋外寒風呼嘯,屋內心情沉重。

寒玉昏迷了一會,醒來後撐着渙散神智,讓高元山背着他把家中草藥翻找出來,選了一些對症的,讓墨岚去熬。

高元山背着他,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按着他的後腰揉着,擔憂道:“還疼嗎,你也快些好吧,爺爺這樣,你也這樣,我都快撐不住了。”

寒玉的腦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沉沉道:“能熬過去的,咱麽一家人能熬過去的。”

藥汁強行給老人灌了下去,很快又吐了出來。老人一直高燒,到了半夜身子開始發涼,寒玉扒開老人眼皮,只見雙瞳慢慢擴大。他愣了一下,撐着身體的左手突然發軟,身子朝一旁倒去。

高元山一把摟住他,急道:“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寒玉望着他,幾度哽咽,拉着他的袖子悲傷道:“爺爺怕是熬不過去了。”

高元山如遭雷擊,不停搖頭:“不會的,早上爺爺還好好地呢,怎麽會?怎麽會?”他起身抓起舊皮襖道:“寒玉,你也病着,趕緊休息,我去鎮上找個大夫過來,你們等我,等我。”

寒玉一聽便急了,趕忙抓住她的胳膊,被他拖倒在床上,死不放手。“你不能出去,到處都在抓青壯年去充軍,你不能自投羅網。”

高元山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安慰道:“我會偷偷溜進城裏,你放心,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爺爺死去。”他掰開寒玉的手,裹緊了襖子,奔入風雪黑夜。

“高元山!”寒玉趴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喊,“高元山,你回來!聽話,回來呀!”

門被風吹得啪啪響,那人背影消失在眼前,奔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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