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紗窗日落漸黃昏(3)

長樂宮內廷。

小孩腕兒粗的明燭燃至中芯,“哔啵”一聲爆了個燭花,蠟油緩緩淌下來,不多時,燭臺結了薄薄一層蠟痂,宮人挑金針細細剝落,燭花竄的更旺,曳動一圈暈黃的暖光,長樂宮主室內皆被這燭光照的生暖。

宮人內侍迎出來,烏泱泱跪了一地:“陛下萬年無極!”

武帝身邊內侍曳禮,宮女子悉數跪下:“太皇太後千歲永泰!”

“免。”老太後歪在榻上,從薄褥子裏伸出一只手來,叫免。宮人們伏地:“謝太皇太後!”又側身跪武帝:“謝陛下!”

武帝迎上皇祖,眉頭稍有凝郁:“阿祖,三伏天裏,怎麽還蓋着薄褥?不要捂出病來……”

窦太後笑道:“是阿祖錯,糟了你一番孝心,前朝貪涼,已經作下病來,太醫令着宮女子緊盯着我老太婆,莫教老太婆再糟了身子!要讓老婆子偎在榻上捂一身熱痱子才好呢!徹兒,你緊瞧着,他們這樣看的緊,老婆子倒像給捯饬着玩兒似的!”老太後看起來氣色不錯,見皇孫親來谒見,說起笑來心情更加暢順。

“‘長樂奉母後’,皇阿祖身體安泰,‘長樂’着,孫兒于前朝臨百官訓,心裏也是開心的……太皇太後,朕只求我大漢國泰民安,您身體康泰。”

武帝上側塌而坐,馬上有內侍呈上熱茶,武帝接過,熟練捏住小蓋,撥起茶葉。宮女子們細心點上線香,清清郁郁的香味,飄滿內廷。

窦太後笑道:“阿祖這把老骨頭是走不動喽!只能聽內廷宮女子們說道說道,長安城裏有什麽趣兒事啦,哪家的侯爺又娶了個漂亮娘子啦,嗳,徹兒,咱們女人家家後宮這些消磨光陰的勞什子話,你們爺們聽着沒勁,你一來,阿祖倒不知要跟你嚼道些什麽……”

武帝心下敞明,料着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大氣凜凜的館陶姑姑正當盛年,當朝天子在窦太主眼裏,也不過是個小娃娃,她哪肯就此罷休?因說道:“太皇太後,不如便把長安城裏那些趣事兒啦,說與朕聽聽?”

窦太後指了指身後一名宮女子:“清蓉上回跟我嚼道,近來長安城裏傳唱一句童謠,倒挺有趣兒,嗳,那童謠怎麽唱來着,清蓉?”

武帝不說話,輕輕彈了一下那瓷碗,是“準”的意思。趙清蓉也會看臉色,見武帝允意,便出前拜禮道:“因是傳遞門信的關系,婢子出了趟宮,見識了些民風民俗,長安城裏近來有句童謠……”她頓了頓,見窦太後與皇帝臉色皆平和,便放開了膽兒說:“‘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武帝譏诮道:“有意思!”

長樂內廷頓時寂寂,誰也不敢犯天威、觸龍顏,武帝撂下茶杯,輕咳一聲:“怎麽都不說話?”龍顏頓時松泛,也沒有要窮究的意思,一抹淡笑煞煞映在臉上:“阿祖,你看她們,一句話要嚼成兩半講,朕聽的乏了!長安城裏傳遍的歌謠,天家似百姓家,說學兩句,在阿祖跟前讨個笑,朕也高興,她們……怎麽像朕這樣不近人情似的!”

窦太後拍武帝手背,微笑着對身後宮女子道:“你瞧你們,壞了皇帝的興致!百姓,也是君家的百姓,長安民舍裏傳出來的歌謠,說兩句,皇帝必不會納罪,如今這番掖掖藏藏,難怪徹兒要生氣!”又對武帝道:“徹兒,你現下子息薄,多納美人,哀家并無責罪,只是……後宮多忌專寵,你乃大漢的天子,一定要權衡前朝、雨勻後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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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寵一個歌姬,并無妨事,但若寵上天來,只怕于江山社稷無益。

武帝順太皇太後意,笑道:“阿祖所言極是……”帝王朝堂之上慣用權術,此刻在後宮窦太後跟前,也習慣撥了三兩腦筋,武帝旋即轉了話鋒,道:“朕納美人盈後宮,如今朝堂之上,數着輩分算下來,滿朝俱是朕丈人爹!哪個不是手握大權?阿祖,前朝呂氏之鑒,朕仍心有戚戚……獨衛氏,母後排嫌她門楣低,上不得臺面,殊不知,唯她才教朕放心吶!”

窦太後心中冷笑,好個皇帝!居然把呂太後也搬了出來!真真是要教她這個佐三朝的老太後無地自容!這不是正警告她,老婆子不該插手前朝、老婆子盡該頤養天年麽?

皇帝的意思教人細想之下,心中發寒。窦太後暗嘆,真是翅膀長硬了,有乃祖乃父遺風,好個帝王!她這一生為劉姓天下盡心盡力,所有的心思血汗全顧在大漢朝的江山上頭!到頭來,卻教自己的孫子猜忌、嫌隙!

武帝此時已經緩了口氣:“阿祖,朕自前殿走來,見着魏其侯府的辇子也停那裏,府上有人來探?”

窦太後穩了穩神,強自振作道:“是窦嬰的小女兒——阿沅,還不來拜見陛下?”言畢,擡手一招,宮女子們那堆裏晃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頭上只點一支花钿,卻比滿頭珠翠更俏人,那女子盈盈下拜:“臣女窦沅,拜見陛下!”

武帝微微擰眉,似在看她,眼底那一汪淺淡卻又似落在了別處,他忽然道:“你身後那宮人,眼生的很,——什麽時候入的宮?”

武帝突兀出聲,一時弄的窦沅手足無措。

窦太後咳了一聲:“沒的要緊,徹兒,不是伶俐的丫頭!要不然,祖母便做主,讓你帶去宣室殿常侍奉,但那丫頭粗笨,禦前活兒都精細,她幹不來!”

武帝臉色微肅,抿一口茶,稍事片刻才說道:“阿祖,朕不過是問問,只見那宮女臉生,像是從沒在長樂宮見過一般。”

“是了是了!”窦太後說道:“那宮女子才新遣來不久。”

“窦……沅?”武帝低頭,心不在焉。

阿沅再拜,面呈君上。她身邊立着的那名宮女子的确不大伶俐,見君顏生怯的很,繡裙下一雙腿幾乎在哆嗦……

武帝眼角閃過半分淩厲,那份驚疑與不确定,稍縱即逝。

“免。”皇帝終是開口道。

窦沅拜謝,卻聽皇帝又說:“魏其侯孝期将滿,你也該阖宮走動走動,戴翠戴紅的,也無甚事。宮裏女眷多,排起分位來,都算你親眷……”

天威難測,武帝聲色漸沉,在長樂宮長壽燭曳動的燭光下,君王眼中乾坤更重……

祖孫女眷才說了會兒梯己話,未央宮已有內侍來報:“陛下大喜!”

武帝蹙眉,聲音裏聽不見半點波瀾:“何喜?”

窦太後居榻上,已經凜直了身子:“有話好好說,這樣急急吼吼,橫沖直撞的模樣,半點不成體統!”

未央宮內侍伏地長跪,這才說開來:“衛夫人侍女婉心姑娘說起夫人身上不大好,宣太醫令進診,沒想非但無疾,還是大喜!衛夫人已有孕!奴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這一“大喜”似驚雷在長樂宮炸開。宮人、內侍皆是窦太後親信,誰都知道,陳後仍然居長門別苑,帝澤不沾,這一番“大喜”,恐陳後再無翻身之力。因此阖宮郁郁,但因武帝仍未離去,也不好太作難,又得瞧着窦太後臉色,兩廂為難。

依例,妃子有孕,于家于國,皆是大喜。但此時長樂宮的氣氛似乎有些不應景兒,窦太後撐着坐起,終于打破這些微的尴尬氣氛:“陛下大喜,真好啊!我大漢子嗣繁盛,君王——當建功萬代啊!哀家恭喜皇帝……”

阖宮內侍宮人皆跪地,齊對君王:“奴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大漢後繼有人!”

——“大漢後繼有人!”

層層宮闕瓦檐重疊,這呼聲似乎要高過宮牆,直入雲霄,長樂宮寂冷的夜,似乎也因這一樁喜事,生了許多暖意。

窦太後見武帝眼中并無喜色,心道君心不外露,這孫兒好成器!因道:“陛下不去未央宮瞧瞧?衛氏是咱們漢家的大功臣,等孩子一落地,便着掖庭令晉位分……”

武帝适才告退。伴駕宮人、內侍簇擁着人王,稀落退出長樂宮。

窦太後郁郁,挨在榻上,半天喘不過氣兒,宮人執扇侍候,舒緩了半天,窦太後方才睜開眼睛,目中結了一層郁色:“嬌嬌可憐見兒的,冒這麽大風險來瞧瞧長樂宮這老婆子,沒成想,可憐可憐的孩兒,倒給聽去了這麽個消息……”

原來,窦沅身邊那小腿發哆嗦的宮女子,竟是陳阿嬌喬裝而來的。她與窦沅一合計,用了這麽個法子進長樂宮來谒見窦太後。豈料武帝榮返,正巧也上長樂宮。皇帝才坐了沒一會兒,未央宮內侍趕來報喜,衛夫人子夫已然身懷六甲,消息傳遍永巷八大宮……于陳嬌皇後而言,前塵往事,歷歷在目,自然更勾起一段心傷。

阿嬌拜在窦太後塌下:“阿祖莫傷心,能出來透透風,阿嬌已經很開心……”

“可憐見兒的……”老太後潸然淚下,輕拍她手背:“好孩子,等徹兒明白過來,你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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