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紗窗日落漸黃昏(2)

“可瞧着表姐消瘦了些,館陶姑姑說,表姐這些日子身上不大好?”阿沅見陳嬌皇後姿容仍是美豔,眉目間卻是掩不住憔悴之色,那臉色也白的很,如同撲了層滾厚的脂粉,及遠看去,竟似臺上戲角兒,全無血色。

阿嬌撐着面額,戚戚笑了笑:“懶怠了,整日蔫在屋子裏,氣色哪會好?倒讓阿母沒的白擔心。”她忽然似想起了些什麽,嘆一口氣,問窦沅:“阿沅,前次新晉家人子入谒,皇外祖母那頭回了聲,沒見,我這邊曲裏拐來的消息,聽說外祖母身上大不好?他們都瞞我,今天幸能見到你,阿姐只問你讨一句話——太皇太後是否抱恙?”

窦沅驚痛,見皇後表姐已經問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便想據實相告,卻又想起窦太主此前一再告誡她,若見到阿嬌,切不可叫她驚憂外面諸事,若陳後問起家母或外家祖母,只說一切安好。因此窦沅并不敢據實相述,正想法兒搪塞時,卻聽阿嬌又道:“想來我們是姐妹情分,如今我已這個樣子了……你若憐我恤我,阿沅,便給阿姐一句真話罷!”陳後戚戚然,叫人不忍回據,阿沅只得說道:“太皇太後鳳體有恙,藥膳伺候有些時日了,也不見好。皇上每日晨昏定省,只瞅着皇祖母氣色一日頹過一日,有一回,竟在長樂宮潑了那起子太醫一臉冷水,動了好大的氣,直罵太醫不中用,唬得一大喇子太醫在長樂宮外庭毒日下跪了一地,皇帝龍顏大怒,太皇太後因說:‘徹兒,不怪那起子醫官,那是阿祖的命,人說長樂宮‘千歲永泰’,永巷八大宮主位‘千歲永泰’,咱們吶,哪能真活個千歲呀!阿祖福祚近七十,這輩子呀,算夠數了!徹兒,不叫他們為難,我的徹兒,可是‘萬年無極’的皇帝!往後福祚綿綿,祖母看着你,看着你……’皇上見太皇太後又動了傷心,這才作罷,免太醫死罪,因在長樂宮又與皇祖母敘舊……太皇太後最記挂的,莫過表姐你,那一日,皇帝退出長樂宮,臉上郁郁,想來是太皇太後在他面前,提了表姐……館陶姑姑教阿沅提點表姐一句,凡事皆要寬心,往後日子長着呢,堂邑侯府在,大長公主在,長樂宮阿祖在,長門陳氏便富貴榮華享之不盡!且教阿姐寬心,阿姐這邊擰着氣兒,長樂宮再使勁,怕是也難成大事……”

窦沅果然是個明白事理的,幾句話便點掐要害,那意思是說,數上輩兒的親緣,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阿嬌畢竟是窦太主唯一親女,而窦太主,畢竟是長樂宮老太後唯一親女,凡是母親總疼女兒的,只要老太後還在一日,她陳阿嬌總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天!只是阿嬌性子太擰,怕她于君前觸逆鱗,燎了武帝滿肚怒火,那麽,她們在後面再使勁兒,怕也不得事。

阿嬌嘆息道:“母親為女兒做的一切,女兒都知道。這幾月來,貶黜長門,日子待的清靜了,我也想明白許多……只是心中仍十分惦念皇外祖母,阿沅,為姐托你一件事——為姐……為姐想……想見一見阿祖……”

阿嬌抹淚,心中感覺十分歉意,自打“皇後失序,惑于巫祝”之後,那起子踩低捧高的奴才眼中便無她,一介廢後,黜于長門惶惶度日,皇帝不念舊情,眼下她也算是有門禁,腦門子上箍了緊箍,誰敢擅作主張放她入長樂宮谒老太後?

着實為難阿沅了!

窦沅伏地,長跪:“阿沅萬死,必以螳臂之力為表姐納命!當朝以孝謹治天下,皇帝孝心感人,長樂宮于尊,皇帝與表姐皆為孫,如今老太後抱恙,斷無不肯教表姐谒見之理!”

她拖長裙曳地,膝席,叩首大拜,是為尊禮。

阿嬌忙扶她起來:“是表姐料想不全,為難阿沅了!”

窦沅擡頭,眼眶蓄淚:“難教‘為難’,見表姐這樣消瘦,阿沅心裏難過;說句大不敬的話,太皇太後……”她說到這裏,已經哽咽不成語,輕輕掏出秀絹,抹了抹淚,言道:“想及……太皇太後恐是……年及大限……我等……我等入谒長樂宮服侍的日子,怕也是數過一天是一天了呀!”

遂伏地大恸。

窦沅這一番話撩起阿嬌心事,她偏居長門數月,早聽說老祖母身上不愈,窦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宮裏再多好物将養着,也敵不過天年大限。況她母親那邊,為不教她難過,是半點不肯漏風聲的,如今只能靠着窦沅小翁主,想着法子放她出去走一遭,見見自幼偏疼她的老祖母。伏席行了大禮,病榻前再親伺湯藥,也算是盡了陳嬌皇後一點孝心……

兩人皆是窦太後孫輩,數起這遭心頭病來,頗有共應。姊妹二人話着心事,愈說愈傷感,竟抱頭相哭……

日頭沒入西山時,厮門催請再三,陳皇後抹淚因說:“罷了,罷了,阿沅有阿沅的日子過,再賴着你,是為姐不識相啦!”她拉着小翁主纖細的手,說道:“阿姊等你好消息——若不得法,盡可叫堂邑侯府出力,你做不來的事,教母親相幫……阿沅阿沅啊,你為為姐,可是犯了險啦!萬萬要為自己留得出路,所謂‘伴君如伴虎’,龍顏大怒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她輕輕捧窦沅的手,握着不肯放,叮囑再三:“煩請小翁主保重身體,為阿姊,為長樂宮裏的阿祖,你也斷不可出事!”

窦沅伏地行大禮,花紋繁複的裙裾拖的老長,她此刻已是淚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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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謹記表姐囑咐,如此……阿沅可要走啦!”

陳皇後閉上眼睛,只覺那滾熱的清淚将要溢出,眼睛疼的發澀,她揮了揮手,宮人已經退下——

大殿裏,線香熏迷,魏其侯府的小翁主音色清淡,恍恍仿佛要繞進那靡靡香霧中:“妾告退!”

膝行而出。

長門冷宮,又是一宵月中天。

又一日。

武帝自上林苑榮返,頭一件事便是晉谒長樂宮,去瞧阿祖太皇太後。窦太後如今年事已高,加之舊年有眼疾,即便宮中衣食用度一應皆是上好,兒孫繞膝,權力至尊,也難排郁憂。

武帝劉徹踐祚以後,更奉長樂宮為尊,孝謹感人,于這位尊祖,一向都是善待有加。窦太後歷文帝、景帝、武帝三朝,通脈朝中事,漢室江山,女主力佑非常,皆因如此,武帝劉徹感懷在心。

瓊樓玉苑,廊下雕镂珍禽走獸無數,壁上環伺金漆巨龍,這一路通派下來,宮燈數盞,将禦階兩側照的通透如白晝。

皇帝已經下了禦辇,玄色冕服拖曳在地,兩階宮人提璃花宮燈,陪侍在側,那精致宮燈裏透出的光亮,映的年輕的宮人臉龐似嬌花,粉妝玉雕似的可愛。

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唱開:

“陛下禦行——幸——長樂宮!”

是夜東朝長樂宮,梨花滿地。俱無掃庭人。

漢室自惠帝以來,奉“人主皆居未央,而長樂常奉母後”,是以武帝常居未央聽政,東朝長樂宮辟出,侍奉太皇太後窦氏頤養天年。

窦太後宮中婢子年輕貌美者幾多,長年居長樂宮奉養太後,鮮少能見天顏,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本應于老太後祜下,好生過日子,不該想生事端;然皆因平陽公主府中歌姬衛女于君前得幸,前例在先,長安城中已有歌謠唱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此等勳榮,想及可嘆,年輕輕的宮女子們,哪能不心生羨慕?

因此,此番聽司禮太監唱起,武帝已駕幸長樂宮,那些個粉妝玉雕的宮女子們,個個削尖了腦袋,盼想在禦前留個明光光的好印象……

長樂宮內侍總管引衆人出前迎駕,烏泱泱跪了一地:“陛下長樂無極!”

武帝微微凝眉:“免。”

冕冠十二旒于額前簌簌有聲,皆是玉石撞擊;他一手虛扶小腹,玄色冕服繡九條金龍,金絲線,玄色底,一團威嚴,龍首正懸于小腹上方,十二章紋分辟于冕服,功包三皇五帝,好一番氣派!偉哉帝王!

武帝因觑見廊下偏隅停着一座肩辇,問道:“再晚,宮門就要下鑰……長樂宮有客?”

內侍楊得意伏禮答曰:“禀陛下,魏其侯府的小翁主在此,往常宮門下了鑰,太皇太後留宿窦沅翁主,此時恐怕翁主還在長樂宮……”

武帝臉上松泛,一雙龍目在宮燈下矍矍:“窦……沅?窦嬰的女兒?”

楊得意回曰:“是了!小翁主孝心感人,長樂宮老太後湯水不進,皆憑窦沅翁主悉心照料,如今太皇太後全日卧在病榻上,左右更是離不得窦沅小翁主!”

武帝不語,眉峰在月色下朗朗,兩列宮女并字排開,手挑宮燈,一路直向內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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