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紗窗日落漸黃昏(1)

這是元光五年的炎夏,日頭毒得龇人。長廊檐牙雕镂紋路裏,細致澆鑄的滾花金漆仿佛也被日頭逼幹了水分,泛起幹裂的木花兒。院子裏清清靜靜,悶的人不想說話。呵着氣都能吃進滿口逼仄的悶熱。

搭人梯爬樹的內侍們卻在日頭下賣力粘蟬,背後濕噠噠沾了一片水,也不管顧,搖了長竹竿奮力甩起,更驚起成片的蟬鳴。

此時日頭盛極,正是各宮主人們歇午覺的好時辰,內侍宮人唯恐嘈雜的蟬聲擾了女嫔宮眷們好睡,因此不遺餘力冒着毒辣的日頭粘蟬。這處正是漢宮偏隅雨露不勻的長門宮,由是武帝廢後之後,念着往日情分,允長門宮宜承後制。因此阿嬌皇後一切飲食用度皆是往日皇後儀制,堂邑侯陳氏一脈俱是高門顯貴,另有母氏窦太主窦太皇太後一面撐腰,如今長門宮雖為冷宮,阿嬌失勢,內侍宮人亦不敢欺壓,待其尊如皇後無異。

高檐下挂着幾籠雀子,紅的毛,綠的尾,極是好看。更有妙處,鳥聲清靈悅耳,宛如歌謠。冰冰冷冷的長門宮,也有了幾番生動的氣息。

隔了幾重宮門,怒喜無常的帝王,怕是早已忘了當初勾指金屋的諾言。“願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已是隔世的光景。

雀鳥兒撲棱棱竄起,牽着金絲籠的鏈子發出一串叮叮當當的響聲。

元光五年,陳氏以巫蠱為妒,廢于長門。

彼時,衛女護有龍胎,得貴君前,彰顯未央宮。

內室是極靜的,樽前一籠卧爐,線香熏迷。小榻上封着碎冰,兩名宮人膝席打扇,那冰塊遇着三伏天裏炙熱的空氣,頓時散出霧似的白蒸汽,宮人們扇子搖的極講究,力度正合适,冷氣随着扇尾逡巡直上,滿室的窒悶竟悄悄散去,有了一絲清涼的快感。

美婦人靠在攢金線的軟墊上,倏忽覺得舒泰了些,微微凜起身子,笑道:“阿沅,你靠的近些,叫她們扇得涼快。”

食案前那少女膝席而坐,見美婦人在觑她,便仰頭輕輕笑道:“我很是涼快,叫她們為娘娘納涼,莫要管妾。”一方錦帕微微襯着唇,笑态很好,不露齒,不張揚。那女孩子到底還是少女心性,難為宮規約束,自進了漢宮便處處小心,如履薄冰,因是在僻靜的長門宮內坐了方許,才略微活躍了些,見了親表姐,總算還能開口笑。

“這才好,才漂亮,”食案那邊的美婦人也笑了起來,“你父親過身也有兩年,阿沅,為姐總不見你笑,如今孝期将過,你可才見好。”

少女聽這一言,那淚便直如斷線的珠子落下,很是凄涼。她時常往出漢宮,禮儀通顯,見主位問候自家父親,心存感激,便略伏一伏禮,拜在案下,道:“謝娘娘記挂,妾代母親問娘娘安……”眼底有晶晶清淚,那楚楚自憐的模樣,直如梨花落了滿臉。

“甚麽勞什子‘娘娘’,”美婦人将她按下,清清一笑,“廢後陳氏。”

原來那臉色淺白的美婦人正是武帝廢後,表姐陳阿嬌。堂邑翁主高門顯達,系窦太主館陶大長公主所出,當今太皇太後乃翁主親外祖母,與武帝是中表之親。

那逶迤案前的少女,數起親眷門系來,也算得陳皇後表妹。那女孩子閨名窦沅,乃魏其侯府中千金,魏其侯窦嬰之女。元光三年,窦嬰因灌夫一案仗義執言,開罪武安侯王太後之弟田蚡,獲罪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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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主窦沅當時已許了親,逢遭家變,為父戴孝三年,那樁親事,适才耽擱下來。如今孝期将過,婚事又被提及案前,窦太皇太後心疼這位憐質甥女,宣晉谒長樂宮,趁着還能坐起,很是操心這門親事,這幾年來,太皇太後身子大不愈,撐着一口氣要熬過魏其侯孝期,将甥女窦沅風風光光打發。

因此日前窦沅常常服侍殿前,出入漢宮。前次入谒長樂宮服侍,偶遇姑母窦太主館陶大長公主,聽她說起陳嬌皇後偏居已數月,不見親母,不見君上,心疼的發緊,姑母言辭中嘆息數度,皇帝仍在盛怒中,不發恩旨讓她們母女相見,館陶大長公主人前尊榮,人後卻不顧體面,在她這位宗親後輩面前哭哭啼啼,不藏哀戚,想來是愛女至極。

她今日始從長樂宮看望太皇太後出來,坐肩辇,攜宮眷幾人一并入小道,巧行過花叢,偶經長門宮,心突兀一抽,想起館陶姑姑昨天的哀戚,不禁心中悲傷。便下了肩辇,令宮眷一并跟着,自己直迎着日頭往長門宮來。

因皇帝雖頒旨廢後,圈陳後于長門宮,但并沒有明旨不讓內宮女眷探訪,她适才敢入谒長門宮,私見陳嬌表姐。

窦沅也是個聰敏的女孩子,皇帝雖廢後,然一切飲食用度送入長門宮者,皆照皇後儀制。如此看來,事情尚可周旋。就算武帝要追究她今天的唐突,只怕也不大忍心,再由,太皇太後疼她,更寵阿嬌,必定能從中斡旋一二,就算她今日私見阿嬌之事被撞破,亦能安然避禍。

“廢後陳氏。”

這四字從阿嬌口中吐出,淺淺落拓之音如玉珠落盤。她微微扶額,眼中竟全無悲戚,卻吓得侍奉的幾名宮人趕急捂了扇子,齊刷刷跪了一地。

窦沅微一愣,很快膝行後退,一個頭磕了下來:“妾惶恐。”

半晌的沉默,及後阿嬌卻掩嘴笑了起來:“真無趣兒。”眉梢淺淺淡淡俱是笑意,雖則做了皇後這些許年,此時卻全不見盛氣淩人,她笑的像個小女孩兒。她臉上的嬌嬌之色,俨然就是景帝朝時堂邑小翁主的儀态。她虛扶窦沅,做了個“免禮”的手勢,不免嘟着嘴有些大不痛快:“真無趣兒,阿沅,連你們都這般誠惶誠恐。我不過一介廢後,生殺無權……”她淺淺嘆息,扶着鬓角那支素淡的花钿,那眼睛,卻是放了空。

窦沅很是生悔,自家表姐,她原不該這樣生疏知禮。只是方才聽阿嬌拿“廢後”自嘲,一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對。又見宮人齊齊跪下,這才按儀制行了個大禮。

這時門外長廊下吊着的那金絲籠哐哐當當響了起來,金鏈子上拴着那對雀鳥兒卻似受了驚似的,撲棱着翅膀竄起來,竄到高頂時,自然又被金鏈子牽回,直扯得框子來回擺動不止。那鳥兒“叽叽喳喳”叫着,羽毛根兒還滲着血,直落的滿地都是。卻是個不知進退的,今兒不知發了甚麽狂,摒着氣兒直竄起又撞金籠子,那聲音在悶熱的空氣中來回逡巡,把這層靜谧扯出了個大窟窿子。

阿沅見她愣愣地直盯着長廊外的金絲雀籠看,便笑道:“那鳥兒羽毛真豔,真好看。”

阿嬌也笑了起來,捉起案上一把小扇,輕輕敲她手腕:“謝小翁主謬贊!”

窦沅一時發愣,心想,自己只是誇那雀兒毛色好看,并沒有贊她的皇後表姐呀,阿嬌又如何會說出“謬贊”的話?正恍神間,卻聽阿嬌長長嘆了口氣:“我可不就是那雀兒麽?”

阿沅撇過頭去,不禁泣涕如雨,原來這宮裏的女人,過的這般苦。

院裏蟬粘得差不多了,內侍猴兒似的爬上爬下,窒悶的空氣中仿佛被蒸幹了水分,連這蟬鳴的聲音也是脫水一般地凝固,四周寂寂。

阿沅因是笑道:“倒想起表姐小時候,皮得猴兒似的,整日見天地爬樹逮蟬,館陶姑姑領着一衆宮人跟在後面跑溜,急的什麽似的,直喊叫:‘阿嬌,莫要摔了!’”她捉起小扇,湊近了阿嬌給她扇涼:“真是什麽樣的主子,管教什麽樣的內侍!姐姐且瞧外頭樹上賣力粘蟬的小侍們,爬上爬下的,身手多活泛!真叫人一眼就瞧透是阿嬌姐姐管教出來的!”

阿嬌見她提起往日的事來,也不禁笑了起來。

堂邑侯府的小翁主,得承館陶大長公主的美貌,些餘年前就以姿容甚絕著稱長安,窦沅歪側着腦袋,偏偏倚倚地瞧陳嬌表姐——她只點一支素淡的花钿,得谒漢宮多年,以皇後之貴體承天胄,那雍容與氣度自然是不用說的,如今被貶長門,一切素衣簡從,面上卻仍然不掩矜貴之色。窦沅不禁心裏暗暗嘆服,卻被阿嬌捉了手腕,起身輕輕咯吱:“小丫頭,瞧什麽勁兒呢!我身上,可瞧不見你那小夫婿一眉毛一鼻子!”

“哎呀!這叫什麽話……”窦沅拿扇遮面,簡直羞得無地自容。

阿嬌收了身,見她臊得沒法兒,便不再笑她,只問:“你什麽時候起辇回府?我這地兒沒甚麽好的,只是冷,大暑的天裏,避暑最合适。只問問這永巷八大宮,才人美人夫人,哪個有我這兒冷?”阿嬌笑了起來,又拿自己的身份輕薄:“……她們啊,都沒我福氣,君王恩澤濃厚,見天兒地熱,哪像我這兒,撂了冰塊不打扇子,只浸在這三伏天裏,也還是冷……”

窦沅見她愈說愈不得法,不由心酸難耐,關切道:“阿嬌姐姐,你這樣說,叫我聽了難受……更不要說,館陶姑姑要是聽見了,心裏要怎樣苦。”

阿嬌嘆口氣,問道:“阿母可還好?”

“上回谒長樂宮,拜見太皇太後去,可巧撞見館陶姑姑也在,我看她心裏可是不快的,”窦沅想了想,只能挑最不叫人心酸的話來說,她可不能在陳嬌皇後面前細說館陶大長公主是怎樣在她這個宗親後輩面前抹淚痛哭的,因是說道,“太皇太後也疼得緊,因說:‘是徹兒發糊塗,這性子改不了,擰得跟先皇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過些日子,他想明白了,自然要給我們嬌嬌發落個好去處的……’,館陶姑姑也說,做不做皇後不算得甚麽,只要阿嬌能好,就是發落個‘夫人’,她也一萬個謝隆恩!”

“阿母自然不好,”阿嬌低頭,似在自言自語,“母親一世好強,有我這麽個沒能耐的女兒,母親如何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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