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紗窗日落漸黃昏(14)

老太後的眼眶裏,有污濁的淚水爬出來,耷拉下的眼皮,褶皺幾重,已經無人能從這張蒼老的、頹喪的臉上想見,當日未央美人的光彩照人。她的盛寵,連同她的窦氏家族,一并随着巍巍漢宮沉靡。

天下,是劉徹的天下。

她虛扶着龍頭拐杖,形如一截枯樹枝,在這大殿裏踽踽而動。她突然咽了淚,遠處是風聲,竹影,似很多年前,椒房殿君恩深隆,文皇帝披星而來時的樣子。绡紅帳,玄龍紋,碧绡燈罩,一應是當年。她還是皇後窦氏。

恍然就如同做了一場好長的夢。

夢到醒不來。

長樂宮明燭通徹,一路遙遙映過去,雙色龍紋燭,銜着燭芯納焰,“哔啵哔啵”間歇爆着燭花兒。搖曳的影,冗長的寂靜,像永巷一眼望不到邊的無底漆黑。

皇帝在身前。

卻不是劉恒。

她穩了穩神,眯着睜不開的眼睛,艱難地打量。皇帝趨前一步,喊了一聲:“皇祖母!”她這時才驚醒過來:“徹兒……是你,是你啊。”

“是朕,朕在這兒。”皇帝扶着她:“阿祖仔細腳下。”

老太後細細瞅他,高的鼻,挺的眉,一雙眼睛倒映着燭影……是豐偉神朗的,像他的父親,更像他的祖父。很多年前,景帝劉啓也曾用這樣的眼神望着她,她是母後,這長樂宮,這大漢的天下,皆是她的。更久之前,文皇帝劉恒,用更深、更澄澈的眼神望過她,他是丈夫,是皇帝,後宮佳麗豈止三千,卻獨寵她一人。

她這一生,夠啦,太夠啦,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是她的夫,是她的兒,是她的孫,她曾高居廟堂,也曾頤養後宮,到底來,這天下萬民景仰的皇帝,是她最親的人。

天下重歸劉氏,本是天意。她累啦,她要走啦。帶着窦家的榮耀與滿門顯達,一并離開。還皇帝一個清平安樂的盛世。

皇帝眼底的燭光漸漸熄去,睫毛暈染一片淡淡碎金,倏忽一晃,綿密的陰翳散下,像蝴蝶抖動的翅膀。皇帝咽了聲,道:“阿祖,您……可還有話吩咐?”

窦太後的聲音仿佛自很遠很遠的偏隅傳來:“徹兒……”一聲嘆息落下,伴着滿殿燭火一同偃落:“徹兒,嬌嬌那事兒,望你徹查。哀家不信……嬌嬌竟敢拿捏着那番腌臜巫術,魇咒聖上!她不敢,也不會……”老太後伸出枯枝一樣褶皺錯橫的手,輕輕握住皇帝的玄色箭袖,聲音似在顫抖:“皇帝啊,哀家是黃土蓋了半截身兒的人了!你們這些個年輕小娃娃的事,哀家管不動啦,您是聖君,朝堂之上謀略天下,哀家很欣慰。但……後宮之事,也萬萬不能疏忽。嬌嬌那事兒,哀家拿這……”老太後說到這兒,倉促四望,浩浩長樂大殿,在她眼中似燭火明滅,曳動的光影将這金碧輝煌的內殿襯的如同一座掩在迷霧中的海市蜃樓,她的眼神終于收回跟前,顫抖的枯枝一般的手舉着雙龍拐頭:“哀家拿這先帝禦賜雙龍拐杖擔保,見杖如見先帝——嬌嬌……嬌嬌她……絕不會不識好歹,膽敢魇咒君上!望皇帝徹查此事,還陳後一個清白!”

老太後蒼老厚重的聲音如同青天一陣響雷,在大殿裏駭然驚動。她為她自小疼愛的皇外孫,在做最後的努力,以暮年殘累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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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凜了凜身,眼底倏忽竟有笑意:“此事不必徹查。朕知,陳後是被冤枉的。”

“哦?”窦太後一怔,些微有絲兒驚訝,但她很快平複,面上無漪:“徹兒,這麽說……徹兒,你一早便知道?是誰冤了阿嬌,你有無查實?畢竟這些個腌臜的手段實在不入臺面,好端端的,這掖庭,被攪得成個甚麽樣子?”

元光五年,陳後以巫蠱魇咒聖上,坐實,上遷後于長門,收皇後玺绶,因念堂邑侯陳午佐政有功,又念初時與陳後畫眉情深,不忍廢,故未頒廢後聖旨,後禁足長門自思已過。

窦太後此番舊事重提,是因欲解皇帝心結,陳後含冤旁遷長門之事,就像潰爛的疥瘡,長在皇帝心頭,窦太後老謀深算,深知,要想助陳後重新獲幸,必先為皇帝除去疥瘡,否則,哪怕皇帝因不忍違背孝道之故,暫且放了陳阿嬌,許她重歸椒房殿,也只是“暫時”權宜,陳後仍不能得寵,更遑論将來欲為陛下留下一子半女。

誰料皇帝笑道:“皇祖母莫費心。朕一直知道,長門陳後是被冤的。她确然從未魇咒朕……”皇帝微微側過身去,一雙眼睛裏,充盈權謀之術。那果然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窦太後扶着雙頭龍拐,虛乏無力地坐下來。黃袱墊子從座上落了下去,她動不了身,卻見皇帝已然彎腰去拾。然後遞了給她。她顫顫巍巍的接過:“老咯!不中用啦!”空乏的聲音似從掏空了的枯樹幹裏頭傳來,将這整座漢宮帶入暮色四合的黃昏中。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皇祖母猜,朕為何會知道皇後是蒙冤的?”

老太後笑了笑,心說,孫兒啊,古來美人禍國,你心知是誰冤了阿嬌,卻如此偏袒,非但不與美人加罪,反倒聽信妄人胡說,将親表姐打入冷宮。朝堂之上威風八面的皇帝,混入了後宮事,卻原來也是個糊塗蟲。

但她已經說不出了。喉嚨間一股痰湧上來,她随即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人老如朽木,果然是不中用啦。連想說的話,也說不來。

皇帝忙沏清茶,恭敬奉上:“皇祖母,身子要緊。”

她接過,潤了潤嗓子,才擡頭觑皇帝。皇帝唇色淺淡,嘴巴微微抿着,豐眉朗目,好漂亮的輪廓,是少年英武的模樣。皇帝眼底攢起一股莫名的霧氣,似在笑,卻看不見半點笑意。他的唇角略一動,道:“因為,那日自皇後枕下搜出魇咒朕的巫蠱人偶……是朕派人放的。”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老太後身如老松,只覺驚雷劈了枝幹,一個趔趄,差點就要倒下。她握着龍拐,勉勉站穩,忽然笑道:“皇帝!不愧是皇帝!好算計!”

皇帝嘆息道:“朕早有打算,收拾堂邑侯陳氏一門,是遲早的事。館陶姑姑與那匹夫陳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結朝臣,這也罷,誰給了他陳氏膽子,居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買馬,他這是要幹什麽?造反麽?!”皇帝臉上原先是一派平靜的,此時愈說愈激動,那栗太子劉榮正是戳中皇帝心事,當年,“金屋”一諾之前,滿朝皆知,館陶長公主與景帝寵妃栗姬交好,欲結親太子劉榮,奉幼女陳阿嬌為東宮主位,他日栗太子榮登大位,她館陶便是當朝天子岳母,堂邑侯府一門俱榮。因此,阿嬌與栗太子之婚約,實在“金屋藏嬌”之前。而今館陶大長公主心責君上不念舊恩,将愛女陳阿嬌棄于長門,再來,又将早已往生數年的栗太子搬出來,其用意再顯然不過,堂而皇之與當朝君上公開叫板。

于皇帝而言,是為奇恥大辱!

“是你救了阿嬌,哀家謝你。”沉默良久,老太後終于道。

皇帝因說:“世人皆說是朕心狠,唯皇祖母能瞧透朕的用意。朕居高位,不勝寒涼,朕……左行右難。日後……若朕行事傷了皇祖母的心,還請皇祖母肯念在徹兒為君不易的份上,饒徹兒過去。”

皇帝言真意切,該說的,說的句句是理。亦早已為今後可能發生之事預先在窦太後跟前提了個醒兒,他日清君側,必定血濺宮室。窦太後擡眉看他,皇帝果然生得一副狼子之相,有野心,有權謀。不由笑道:“皇帝,你做的好,哀家那個傻嬌嬌,只怕還蒙在鼓裏呢,只道是你心腸狠,把她撂在長門便不管不顧了!誰料,真正肯護她周全的,還是徹兒。當日館陶果然沒瞧錯人。”

皇帝跪下,在老太後跟前行大禮,三叩首,君王額頭撞地,硁硁有聲。

窦太後全身都在顫抖,枯樹皮一般蒼老的面皮耷拉下來,全無神采,一雙深凹的眼睛裏蓄滿淚水……她艱難地閉眼,污濁的老淚一顆一顆滾落:“你起吧,徹兒。”

君王擡頭,額頭凝着血污,啞然道:“朕要動手了。皇祖母。”

要動手了……

動手了……

老太後忽然擡起龍頭拐杖,驀地狠狠砸地,大笑道:“好皇帝!真乃高祖皇帝子孫!大漢江山交到劉徹手上,哀家放心!”窦太後仰天大笑,銀色的發映在燭光中,輕輕拂曳,時間蒼老的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滞。

流蘇帷帳拂蕩,重重晃起,随着燭火一同偃下去,一波一波,直要排開到殿外。

她的青春與榮光,都在長樂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停住了。忽地,便停住了。

這天下,到底是劉徹的天下。

“皇祖母!”

皇帝驚出,伸手去接時,老太後一口鮮血噴出,已然靡靡暈了過去。

誰能青春常駐,誰能權勢永握,她不能,窦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陳午,更不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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