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寂寞空庭春欲晚(5)

滿殿生靜。

楚服是一臉生生淡淡的模樣,谒見天顏,倒并不怯。那小宮女子便不行啦,到底年紀小,說話帶着鲠,吞兩下,又咽咽的,含糊的沒成樣兒,皇帝聽不清,平色道:“慢說,朕聽着。”

小宮女子穩了穩,仍是咽道:“夫人……夫人在承明殿。”

只聞“承明殿”三字,皇帝猶是一恍神,生怕阿嬌那邊生出什麽事兒來,但又忖,沒這個理兒呀,阿嬌燒着,病恹恹的,哪能去承明殿尋釁呢?再者,這掖庭內外,從來是稱阿嬌“皇後”、“翁主”的,斷不能叫錯了稱謂,呼“夫人”,皇帝因皺眉道:“哪位夫人?”

楚服端的低下了頭,只瞅自己裙下绡緞編的交花穗,目光窒的仿佛擰了一股繩。

皇帝輕輕咳了聲。

那小宮女子糯糯蠕了下唇:“禀陛下……是咱們……咱們昭陽殿阮夫人……”

“哦?”皇帝輕聲,目光裏那一簇緊張似乎在那一瞬間揮散開,旋即,語氣裏含着半絲玩味兒:“美人阮氏?”

小丫頭怯怯點頭。

“她怎麽了?去承明殿走動走動,亦不算違矩,朕是寵她,也沒将她作雀兒似的挂籠裏,”皇帝笑了笑,“她愛去哪兒便去哪兒。”他掌中虛握一層密汗,懸起的心陡地松泛,吃了一記虛驚,心裏暗嘆自己未免太不沉穩,一見楚服入谒,便心慌着疑是阿嬌有事,卻忘了,那晚雖在陳後宮中見過楚服,但那宮女子兒,可是妥帖阮美人宮中的人。

此番代主子前來谒天子,必是美人阮氏那邊撂了甚麽簍子,與阿嬌何幹?

因此皇帝抻了抻眉,緩笑:“她未見得是鬧性子?子夫向來寬厚的,入承明殿,她萬萬不能吃了虧去。”

誰料,原先怯生生的小宮女兒,竟拔高了音量,一個響頭磕下去,直連帶嗆出了哭腔:“陛下!這遭可真是……真是要了命去呀!美人……美人她……”

皇帝向後抻了抻,微微閉眼,疲憊稍現,聲色沉沉似入了山陌那邊去:“阮美人怎樣?”

楊得意已窺得三分帝心,入得前一步來,向那宮女子微拂袖示意:“且慢說,禦前……莫失儀。”

楚服一聲微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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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女子看了眼楚服,好似得了膽色,因向皇帝回禀:“陛下容禀,今朝……婢子正伺候娘娘小點,……承明殿……承明殿來了人,将娘娘約了去。……因入殿,原不想是有一番遭際,素來溫婉的衛夫人……卻……”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楊得意一瞥,因說:“響着點!料不準陛下勞累?”因使了個眼色,那小宮女也算伶俐,生怕皇帝不耐煩,便一鼓作氣說了來:“衛夫人貼身侍婢婉心姐姐……她……她與阮美人生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是扭打開來……”

皇帝聲音很冷:“哦?那是承明殿沒規矩,怪不得你家主子。宮裏再做大,也由不得奴才掀了天沖撞主子,撂那裏,回頭傳朕旨意,還你家主子一個公道便是。這點事,值當谒宣室殿叨擾朕?”

楊得意亦是拂袖退“客”:“請吧……”

楚服一向內忍,這回卻也有些着慌,她說不得話,只顧磕頭,皇帝原對她印象頗好,那日在長門宮一見,總覺她有點子陳阿嬌那小性兒的意思,此次見她這樣作踐自己,倒不忍了,忽一笑:“瞧這樣子,想是有‘冤情’?”半分開玩笑的意思,皇帝不疾不徐。

這一派梳落下來,皇帝聽得雲裏霧裏,腦中卻也描摹了個囫囵大概來。衛子夫身子不适,這當時,揪了昭陽殿來發派,阮美人平素恃寵乖張,許是給承明殿下了絆子,衛子夫有這樣的懷疑,亦不為怪。

皇帝揉了揉額角,并不說話。楊得意一瞅,便壯膽代皇帝問道:“這會兒,衛夫人情況何如?”

小宮女兒怯怯答:“只怕不好。婢子聽得婉心姐姐‘偶然’說到……衛夫人這幾日……龍胎不穩,太醫令日日入宮問脈,已是三推四阻地漏了些口風……”

“太醫令怎樣說?”楊得意追問。

“說是……說是衛夫人宮中不潔,有腌臜之物要禍害龍脈呢。”

“哦?”皇帝忽然轉了過來:“那腌臜東西,是個甚麽‘東西’?”

“太醫令問脈,已是有了确信兒,想是承明殿食膳中入了麝味,日日這麽炖着,壞了女體……衛夫人這遭兒正沖美人發着火氣呢……陛下,阮美人含冤,正待陛下一去主持公道呢……”

小宮女子頭一遭遇上這樣的事兒,話才完,又是一頓痛哭。皇帝略皺眉:“食膳?食膳自有掌食膳的官兒管着,不走你們昭陽殿的門路,幹阮美人甚麽?”

“正是這個理兒,”小宮女子擡袖輕輕拭淚,“昭陽殿蒙冤,望陛下主持公道!”

“子夫從來溫順,宮裏争風吃醋的伎倆,她并不愛搭理,這裏邊,料有計量。”

皇帝有些勞累,只顧閉眼,半晌,才揮了揮袖:“楊得意,你去弄清楚,子夫身子怎樣?朕的皇兒……可有礙?”

楚服心中一涼,皇帝處事竟無方可量,這又算是個怎麽事兒呢?皇帝已知承明殿那位腹中胎兒恐有失,衛子夫又向來不是愛搬弄是非的,如今性子大異,竟與昭陽殿硬碰硬挑白了話講,想是忍蓄已久,實在無法兒了。皇帝卻仍不冷不熱,前遭還深寵衛子夫,這幾月來,已偏澤昭陽殿,阮美人正當勢呢,誰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這宮裏,到底是“新人”受用。雖則皇帝态度于昭陽殿有益,但這冷心冷肺的帝王架勢,未免太教人心寒。他如今可這樣待衛子夫,那日後,便可這樣待阮美人。世事因循,誰也逃不開。只是“早晚”的命數,罷了。

果然宮裏的女人,最是可憐。

楊得意正要領命而去,只聽皇帝道:“杵這兒做什麽?”是很疲累的聲音,仿佛從成堆的奏章裏忽地撥拉開這麽一句話,一宿未睡,精幹的帝王眼裏、心裏,只剩了“疲累”二字,他微一動唇,又吐了一聲含糊:“擺駕。”

再蠢也知道是擺駕何處,楊得意撕拉開尖細的嗓音:“擺駕——

——承明殿!”

是深深春色。陌上新柳正招搖。幾片脆嫩的葉子蓄着晶瑩的水珠子,迎風曳曳搖動。新雨過後,空氣都是稀薄的,清清脆脆,撲來滿面香甜的暖風……

皇帝停銮,從侍已一層一層報進去:“陛下——駕到!”

衆皆迎駕。阮美人迎出衆人,淚凝于睫,衛子夫在婉心的攙扶下,虛虛行出,面色白的竟似枝頭團簇的梨花,眉帶憂色,卻仍是好看。

她撐腰,輕輕谒下:“妾見過陛下,陛下長樂無極!”

美人阮氏亦是盈盈下拜:“陛下長樂無極。”

“免。”皇帝看了一眼阮美人,目光繞過她,滞在衛子夫身上頭:“子夫,朕聽說,你身子不大好?”

皇帝這一聲問詢,直教衛子夫悲傷難忍,眼淚簌簌滾落,蹭着蒼白的面頰,燙的人難受:“求陛下做主。”

皇帝皺了皺眉,因向婉心怒聲:“還不把衛夫人扶進去?!”婉心一駭,不敢直觑君王:“諾。”

微一寸的目光移動,是天子之姿,已冷得人只敢戰栗。

阮美人“撲通”一聲跪倒在階下:“臣妾惶恐。”

春色舊好。

再沒有比這更迷人的春朝,暖風襲人,陌上朵朵花開,幾要壓彎了枝頭。是美景,美人,亦良辰。

皇帝下辇,近了身,将手遞給她:“你這樣,朕才惶恐。”聲音暖的就像迎面撲來的春風。

阮美人一擡頭,正觑見君王一雙眼睛疏淡似柳葉,雖無喜,但亦不怒,她心底兀自塌了一塊,像是合天的春光都灌了進去,滿滿的,照亮了眼前整片的世界。

帝王終是仍寵她。

殿內,皇帝居上座。承明殿未熏任何香,此時正是清晨,日頭清減徐緩,很适人,長明燭撤了過半,只留下一盞盞黃銅燭臺,還凝着昨夜的蠟塊。桌上擺了清果,果香淡淡,随風徐徐送入鼻翼,很合宜的味兒,叫人舒泰。

皇帝道:“子夫,你這兒最好,……這是什麽果子?”

“陛下饞啦?”衛子夫道:“這果子倒并不是給人吃的。妾有孕在身,為保萬全,實在聞不得香來,殿內若無風無香,未免太乏陳,沒人味兒。倒是婉心想了這麽個主意呢,新鮮瓜果,潤了水色,淡淡透香,又好聞,又清爽。”

“那極好,極好。”皇帝笑着,面上有幾分尴尬。

衛子夫既已這麽說了,顯是“興師問罪”來的,昭陽殿那位心中不免一驚,料來衛氏寬宏有度、溫靜淑儀,後宮之中,恁是不争不搶,憑他榮與辱,凡皇帝給的,一任兜着。這會子一反常态,拼着在皇帝面前壞了一貫的“溫靜”印象,也急着給她昭陽殿添堵。

為母則強,為母則強啊。

看來那女人,是為了自己腹中一半可能“功成名就”的血脈,要賭上半世榮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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