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陳阿嬌(4)

母親早已哽咽不成聲。卻見皇外祖母自金絲籠袖裏,伸出一截枯枝般蒼老的手,遞與母親,欲扶她起來。母親含着眼淚,叩謝慈恩,她起身時,觑我一眼,滿目皆是蒼涼,好似在叫我及早收起猖獗叛逆的心思,與她一齊,做個順從的乖女兒。

皇太後一片慈母之心,亦是昭然,我知,只要我全聽母親安排,乖乖躲在她身後,不惹事端,不生是非,這一世榮華富貴,怎樣也躲不掉。

可若是那樣,徹兒要怎麽辦?

皇外祖母嘆息道:“館陶,嬌嬌說的……亦非無理,列位臣工滿心裏想的,怕是與嬌嬌如出一轍,只不過,讓咱們實心子的嬌嬌搶了先頭,講出來啦。”她說将着,便乜跪了滿地的臣工:“憑你們說,是這樣不是?”皇太後閉了眼睛,又道:“館陶啊,憑你這心惶惶的,到底瞧錯了母親……母親不是給嬌嬌下套,實心對實心兒的,若嬌嬌真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亦算母親屈理;若不然,瞧你的面兒上,母親亦是不會給個小黃毛丫頭降罪……你疼嬌嬌,哀家也是戳心窩子地疼,咱們做母親的,誰也不要瞎琢磨誰,心是一樣的。肉貼着肉吶,扯到哪兒,哪兒疼。”

“嬌嬌,”母親扯我袖子,“你到底要謝謝皇外祖母才好……”

我腦子懵懵的,完全想不出到底哪兒有不對勁,亦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做些甚麽。卻聽皇外祖母老态疲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罷,罷,為難個孩子做什麽呢,到底心裏頭對我有怨——這些個孫輩裏頭,不惟嬌嬌一個是這樣想。”

我打了個寒顫。

再蠢也聽的明白,皇外祖母所指那孫輩,自然有一個徹兒。既已把話挑明這份兒上了,想來長樂宮心意已決,梁王舅舅之事,事已成定局,果不其然,心裏明鏡兒似的人,不止我一個,王皇後已驚出跪谒皇外祖母跟前:“全憑母後做主,徹兒年幼,本難當社稷之重任,既有梁王願勞其心,妾感念不已。萬歲之後,想來徹兒已歷練老成,再歸政于太子,于天家、于天下,亦是大有裨益。”

真是老糊塗話啦!

說糊塗話的人,卻未必是糊塗人。皇後王氏,能于深宮承寵多年,亦非等閑之輩,蒙陛下拔擢,她心慈仁厚,端莊溫娴是真,但那些手段伎倆,亦是萬萬個真。母親選了王氏連成一線,賭了前途,早見了成效,千萬的盤算,只棋差一着,足以見其人老斷,母親眼光亦是不錯。

“萬歲之後,傳位于徹”,這可不是騙三歲小孩兒的昏話麽?梁王舅舅若然得繼大位,哪裏還會有徹兒的位置?莫說萬年之後丹陛皇權歸于太子徹是假,梁王舅舅若想防範,恐怕徹兒連命都難保。

皇後畢竟只存婦人之念,權宜的,想走一步,看一步,徹兒後期之事,只怕眼下也料不全。

不知母親做何念。是急?還是不急?

我懷裏卻像揣了只兔子似的。

徹兒仍跪在地上,一身缟素重孝,是失了魂的模樣,連哭都不肯。不知為何,我在他身上,竟有那麽一刻,尋見了當年栗太子劉榮的模樣。

他們是兄弟。一半的龍脈血統,情狀何其似同當年,抵足而眠、秉燭夜讀,同車行,同榻卧,他跪着,臉上無波無瀾,那樣的側面,與劉榮哥哥,竟是一式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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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忽然便有些疼。

徹兒此時是不開心的。我從他的身上,看見了當年劉榮哥哥的失落與寂寥,一分一刻,連細節都似同的叫人害怕。

或者我幫他,僅僅只是為了劉榮哥哥。徹兒的太子之位,曾經屬于臨江王,而今,卻要被皇外祖母拱手讓給外駐的幼子,梁王舅舅。

我不肯。

母親低着頭,很靜肅地站着,我試圖去探求她眼底印心的表情,但這太難,母親的心事從來不會寫在臉上。

她愛我。我亦不願将罪咎降責在她的頭上。可是,一旦開口,往後世事如何因循,恐怕再也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我咬了咬牙,終于說道:“奉上谕,先帝歸霸陵,帝位當傳太子徹,諸臣,何故不領旨?”我笑了笑,故作冷靜:“皇帝舅舅卧榻時,阿嬌正奉侍在禦,所聽一言一句,皆出大行皇帝之口,先帝口谕既在此,爾等因何不領旨?”

諸座默默。母親吸了口涼氣,向我道:“嬌嬌,假傳聖谕,其罪當誅,你……可要謹言慎行啊,”母親到底是護我的,此刻眸色微轉,因道,“若是大行皇帝果有口谕,你當一字一句,皆細細述來,滿朝臣工皆在此,個中因由,亦是能說算得清。”

他們都在看我。

連徹兒也微微擡頭,小意打量我。好似此刻他的阿嬌表姐,是天下最怪的女人。我也看他,我想對他笑,卻笑不出來。

“大行皇帝臨終前,皇女公主們皆在禦,阿嬌所言,半字不虛,”我吸了口氣,緊張地指甲觸抵手心,狠狠用力,“平陽,皇帝舅舅卧病榻時,我與你親伺湯藥,皇帝舅舅是否抓着我的手,曾說,‘嬌嬌孝謹,其氣度姿容當可母儀’?”我怕的手都在抖,卻端端穩着,勉力做強:“阿姊,此刻長樂宮母慈亦在,咱們說話,斷不可有半絲胡言,你只管誠實說來。”

我轉身向平陽,她不妨被我一問,亦是愣了愣,卻只有這稍許踯躅,很快平複道:“是有這事。平陽可作證,阿嬌所言,沒有半個字是假的。父皇疼寵嬌嬌,嬌嬌亦是侍奉君父無愧天地……”平陽說到這裏,抹起淚來,她果然是極聰敏的,很快醒悟過來我是何意思,說道:“父皇不止這樣說,還道,往後的路,要嬌嬌好生保重,他這個外甥女,此生是不愁啦,生當是飛來的鳳凰,栖停椒房殿,這‘母儀天下’之道,願嬌嬌好生讨教皇太後,聖慈皇祖母一貫仁厚,要嬌嬌往後……萬萬莫惹皇阿祖生氣,中宮之主,該盡孝道,常奉長樂。”

我舒了一口氣。平陽這樣聰明,果然算得皇太子助力。

皇祖母扶着龍拐,立于棺椁之側,老态的眼皮子已漸漸阖上,她踯躅,卻又像在好生思慮。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穎慧如皇阿祖,想來早已料知。

她的外孫女和嫡親孫女兒,合謀匡扶幼太子,悖逆她的心思。

她疼了那麽多年的孩子,早已長硬了翅膀,不聽話了。

“不知母親可還記得,太子年幼時,曾戲言,‘若得阿嬌為婦,當金屋以貯之’……”

我話還沒說完,母親已笑笑,接道:“自然記得。皇太子是戲言,我與皇後娘娘可并不當戲言,徹兒如此聰敏伶俐,得為東床,亦是快事……”

我臉一紅,正不能耐要如何自處時,只聽母親又說:“嬌嬌與徹兒婚事,得先皇玉成,堂邑侯府滿門皆感念在心,如此,大行皇帝臨終前,亦允了嬌嬌顯貴為皇後——”母親的臉色忽然凝重起來,眼淚簌簌落下,她折身,于大行皇帝棺椁前跪下,凄聲哭道:“哥哥呀,您待館陶這樣好!降旨賜婚,拔擢我這幺女——将前途大好的皇太子婚配于嬌嬌,他日嬌嬌承寵未央,亦是拔擢館陶滿門富貴!館陶先謝過啦——”

拖長的尾音,滿溢母親誠心的悲戚。浩浩未央,都卷在凄風悲號中,被拖進無止盡的晦暗中……

是長夜未央。

聲色倦怠。

這正是我要的結果。平陽聰敏随她母親,做了這樣好的鋪陳,而我母親,關鍵時刻,那樣堅定地站在我身側,我只要一回頭,便能看見她,為我鋪了最好的後路。

大行皇帝雖未留口谕,親推徹兒居帝位,但他所做一切,亦是足夠我們發散。皇帝舅舅的确囑我日來好生做皇後,該當孝謹乖順,将這中宮之主的位置,早已交托給我。皇帝舅舅生前已認下“金屋藏嬌”的婚約,又默認将來我為皇後,豈非等同傳下口谕,即皇帝位的,唯唯太子一人不可?

我眼角挂着淚,好生的緊張。

母親已拜下:“遵上谕!”

窦嬰愣了一愣,亦趨步上前,面跪棺椁:“臣——謹遵上谕!奉太子徹,即皇帝位!”

正是悲戚之時,忽有傳報,淮南王劉安已入朝,奉見太子,以追谒先帝亡靈。皇阿祖怔了怔,許久,才恍恍道:“劉安指名欲見太子?”音量極低,似尋常老人絮絮自語,并未在等在谒諸臣回複。皇阿祖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笑意:“如此,便教劉安入城吧,以諸王禮待。”她支着龍拐,踯躅又向前,安然道:“何故——難得劉安一片忠心吶!谒先君天子,亦要統千軍萬馬而來!”她凄冷一笑,龍拐狠狠擲地:“這是要率軍吃我長安皇糧麽?千萬張嘴,開得了這個食邑!”

下臣并未禀,淮南王劉安是孤身一人往來長安,還是率軍而來,皇阿祖卻先知,劉安乃率千軍萬馬奔來長安。

下臣果然道:“淮南王恭請皇太後娘娘聖安!軍隊已停駐城外,淮南王只身入城,此刻正在未央宮外稍候。”

我懵懵混混,完全不懂眼前這出,演的是甚麽戲。

徹兒稚嫩的臉上,卻忽然現出一抹自信,張揚的神采,寫在皇太子野心勃勃的瞳仁裏。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古來帝族勢力與後族勢力紛鬥,不唯此消彼長,此起彼伏。原是徹兒少年老成,十六歲時,早已肩扛天下。

連我的皇外祖母,都鬥不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

劉安本身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心有反骨,這個人比較悲劇。那麽這邊他為什麽要幫劉徹呢?我們可以猜測,是劉徹出差的時候,去劉安封地晃了一圈,他們之間達成過某種協議,例如,劉徹即位,加封淮南王神馬的…劉徹也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忽悠忽悠別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當然劉安也不蠢。他幫劉徹的原因不單只是為了利益,他本身心有反骨,或者在他看來,他将來造反神馬的,自然是造十六歲黃毛小兒的反比較容易…所以此刻,他和劉徹是站在一起的,他可能并不知道劉徹藏了多少…千古一帝嘛,收拾個淮南王還是小意思啦~~~~ 但劉安不知道也!

如果他能夠率先預知歷史,那當然還是保梁王那個草包做皇帝比較好…

所以,正因為他低估了劉徹的力量,所以才願意和劉徹合作…

嗯,就醬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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