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寂寞空庭春欲晚(14)

我不說話,擰着脾氣,卻也不谒。

他已到了跟前,好久也不說話。我微觑他,卻見他眼角是擡起的,微微茫茫的光澤正吊在眉梢,竟有些微的笑意,是我捉摸不透的。

君心難測。他這樣怪。

“免。”他連手都不擡,利落地蹦出一個字。他等了好久,嘴角分明挂着笑意,聲音卻冷似寒窖:“陳阿嬌,朕等你呢,你這皇後這樣做下去怕是不行,自個兒規矩都不靈犀,怎麽管教後宮?”

我杵了一會兒,擰着,卻終于還是跪下:“陛下長樂無極。”

心憷着。他的寶貝疙瘩小美人被我逼跪了這兒,淚漣漣的,我不信他不怒,這好高深的皇帝,怎麽整治我卻還不知呢。

他的目光自我肩胛滑過,我知他在瞧衛子夫,原以為他會作色,卻還是我道行太淺,對上了這老謀深算的皇帝,輸的徹徹底底。

他居然向我伸出了手:“免,嬌嬌。”

那一刻,我的确有一絲感動,甚而對他的幻想又都回來了。以為他還是從前寵我無度的徹兒。就像那一年白虎殿上,我與群臣跪谒,“遵上谕”迎太子即皇帝位,他那樣從容地走向我,淺淺一笑,也是如今天這般伸手扶我起來:“中宮。”他叫我“中宮”。

我以為他真的回來了。

“謝陛下。”我起身,仍握他的手,體溫的遞續,竟讓我有一刻觸電般的驚惶。他看着我淺笑:“嬌嬌,夫人衛氏究竟做錯了何事,你這樣惱恨?”

是笑着問的,我能惱着答麽?

我說:“也沒什麽,就是沖撞了鳳駕。本宮看着不慣……”

他笑:“嬌嬌,你不是知道她身懷有孕麽?”

我一怔,竟不知要怎樣續他的話。

“是了,本宮是知道。陛下目今膝下無子,這龍胎……本宮身為中宮之主,也關切的緊。”皺了皺眉,還是搪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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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極好……”皇帝連眉間都掬着一簇笑。可這味兒……怎麽這樣品不過來呢?我心塞塞的,這皇帝打小兒沒少給我下絆子,他鬼主意可比我多。我正憂慮,他卻牽起我的手,把我往衛氏那邊兒塞,他道:“你将子夫扶起吧,嬌嬌,你闖的禍,自個兒頂着。”他眉色忽一冷:“你是中宮皇後,掖庭永巷多少雙眼睛看着你,——往後,切記不可這樣任性。”

原是要給衛子夫賣個這麽大的面兒呢!難怪方才皇帝不叫“免”,舍得她這樣跪着,原是要叫我去扶!

大概我是嫉妒的。我本不是個寬容大度之人,徹兒這般回護她,我當真心裏不好受。因急說:“本宮偏不去!本宮不扶!您洪量,叫‘免’便是,——陛下竟還記得我乃中宮皇後!這掖庭永巷諸美人這般多,我個個都要去扶麽?”

我那時年少,心眼子不多,——若換作現在,只怕也懂得曲回,人啊,總是要吃點虧,才長記性。

君上大怒:“陳阿嬌!你大膽!”

我是有些憷,徹兒為人,素來寬和,——至少,除卻朝堂之上與諸位臣工針鋒相對,他對待後宮,一向是表面寬和的。

我自幼與他一塊兒長大,竟未曾見過他在後宮,撒下這麽大火。

衛子夫提裙裾正要起身,她仍是柔美溫善的,那一刻,竟差點連我也騙過去了,——或者,她真是未曾騙過我。那是意外,那真的只是個意外。

她絕無想過要害我。我信。

她輕聲,眼睫之下仍泛淚澤:“陛下,妾能起身……不便要與人扶的。”

徹兒眉色仍極冷,——那是對着我的,他才不舍得與他的美人橫眉冷對呢。他向衛子夫道:“你跪着,朕讓皇後來扶你,皇後便會扶你!你便這樣跪着!”

當真是好冷的帝王心!

“我若不扶呢?”

他瞅我。冷冷瞅我。

我忍淚。堂邑侯府的小翁主長年驕縱跋扈,性子乖張的很,我當真不是怕他。只因……再多的屈辱也只剩了這一聲嘆息,我從未防過,他有一天,也會用這樣冰冷的聲音,同我說話。

“那麽……朕将威嚴掃地。”

他不必再拔高音量了,即便只是這樣輕聲地,亦足夠威懾。就如他天生的帝相,不怒自威。徹兒生來是王者。

我真後悔我說了這一句話。因這一句話,後面的事,大抵是無可挽回了。即便我真未做甚麽,在徹兒眼裏,我已是毒婦。

我看着他的眼睛,這樣對皇帝道:“劉徹,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

然後,我走向衛子夫。按皇帝的吩咐,去扶她起身。楊柳腰,好纖細的身骨,她當真是嬌弱的,我真怕推倒了她……

她微微一怔,但很快将手遞給了我。隔了一層薄紗,我隐隐能感覺到她的溫度,那股子嬌媚揉進了骨血,仿佛就順着我的手腕流遞,在我的身體裏舒展、膨脹……她的發色極美,拐角的暈色帶了一絲柔和的弧度,很光潔,幾乎看不見任何一絲碎發。發間飄來一陣清淡的香味兒,我竟聞的迷糊了,竟在想,這是什麽花瓣攪碎制來的香呢?

她已緩緩起身。

忽然,我只覺自己受了一重力道,狠地被推開了……我仍懵着,餘光卻瞥見身前一道影子被撞了出去,我受力不支,整個身子往後仰去,直到尾骨狠狠撞擊牽扯起來的劇烈疼痛,傳遍周身時,我才恍悟,到底發生了何事……

腦子卻仍轉不靈光,心跳陡地迅速,在那一瞬間卻似要忽然停住了。我的鼻尖竟仍飄散着方才發香的餘味,腦中竟仍懵懵地攫住一個念頭:方才……到底是何種花的香味……

何種……

整個人都暈沉着。

皇帝惶然的聲音在空冽的風裏撕碎開來,我眼前是一片錯雜驚動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動,所有晃過的影子都是驚慌失措的。

“子夫——”

他的聲音那樣焦急,九五之尊的君上竟如此失儀,玄色的冕服急驟地收縮,像一條在地上游走的烏龍,他掠過我身前,低低矮□子來,搶前去……

我看見他抱着衛子夫,額頭絞好的發間滲出了細汗,他臉色發青,唇角微微抖動,在不停地問:“子夫、子夫,你……怎樣?”

那樣的溫柔,就像彼年他待我。

我坐在地上,只覺渾身疼痛,小腹絞的快要死過去了,很悶熱的天時,捂得我滿頭皆是熱汗。

他再不會顧我了。

我也不知這竟是怎樣了。咬牙,連吭都不吭。

我摔倒在地,卻沒人管顧我。到底身有龍子的,是個不同,那般尊貴。

皇帝幾乎在嘶吼:“太醫——宣太醫令——”他緊将羸弱的美人打橫抱了起來,口裏急促地呢喃:“子夫,莫怕,莫怕,朕在這裏……”

“皇後娘娘原不是故意……陛下莫怪……”她的聲音極低小,臉色蒼白的就似馬上要暈厥過去,她仍緊緊抓着皇帝的玄色袖,艱難地向他吩咐:“……這是個意外,是個意外陛下……為咱們孩兒積德,陛下請息怒……”

我的好徹兒,終于記得這場地,還有一個我。他冷冷看向我:“陳阿嬌,這便是你說的,——要讓朕後悔?”

我欲争辯,略動了動唇,卻已不知從何說起。眼前是暈天黑地一片,腹中絞的厲害,脹鼓的痛感真要把人撕裂了——心口斷斷續續地抽疼,一陣一陣兒,我看着他,整個人都窒住……

——皇帝抱着他的美人,與我那樣怒視。衛子夫輕輕靠他肩頭,唇色蒼白,卻仍低低絮語。皇帝淺睇她,眉眼溫柔極致。

再看我時,簡直要将我生剝了:

“陳阿嬌,朕時常慣你性子,原以為你天真爛漫——稍縱些,亦無妨,竟不想,你心腸這般歹毒!你……你不知子夫有孕麽?你下得這樣的狠手——你、你……”

一幹人憷憷侍立,皇帝卻反身便走。

惶惶的人群随伴禦駕,稀落地散開。浩浩地,撩遠了。

只餘我一人。稀寥寥的花,落下,又被風吹散。

眼前空茫茫一片,忽地,蒙了一層淚霧。椒房殿貼身宮婢跪着膝行而至:“娘娘,婢子扶您起來……”

我緩緩将手遞給她,腿軟的緊,勉力撐着,卻又站不起來……腹中倒是不絞痛了,只覺腿軟,眩暈一陣緊跟一陣。

“嗳——”小宮女子哭叫起來:“娘娘,您——您……”

“血……娘娘,您這是怎麽啦?”

我手一抖,摸到身下一片黏糊,浸染了衣裙。糊的滿手都是血……

柳飄絮,葉卷葉,一陣滾過一陣,襲風而來,落英缤紛。滿禦苑的景致,都在眼角消弭,随風卷去,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徹兒抱着她和他們的孩子離開了,卻把我,和我們的孩子,落在了這裏。

我為後數載,肚裏全無聲息,卻在這個點上,孩兒來了又去。若非猗蘭殿的疏忽,只怕這一生,我都無法受孕,無法生養自己的孩子。

可偏偏意外了。

我只恨,她們狠,卻為何不狠的徹底?要這樣給我希望,再狠狠将我推下深淵,永無翻身之日。

我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在後宮詭谲争鬥中,被謀害了。

他卻不知道。

他永遠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微虐一下……

下一章會很精彩,幾條線索同時展開,嬌嬌的故事暫且就講到這裏了…下面幾章全都是故事發展的主情節了,敬請期待^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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