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梨花滿地不開門(3)

皇帝阖眼高坐辇中,随駕停了下來,只等楊得意引了人來。因是夏夜蟲蚊極多,打幔的小侍半刻不敢懈怠,捉大扇恭肅立一邊,绡帳圍的極嚴,薄幔映着皇帝一張端肅的臉,挺的鼻,飽滿的唇,阖下一層陰翳。

他饒是這麽坐着,已是十分威嚴。無人敢正觑龍顏,随從小侍、宮女子們個個微低着頭,皇帝不說話,他們似乎連呼吸也不敢。這周遭的空氣都凝滞了。

皇帝忽然嗽了一聲。

此時楊得意已領了人來,于辇下谒。皇帝驀地睜開眼,隔着一層薄薄帳幔,隐隐見辇下那女子,好一副柔弱的身骨,細柳腰,青黛眉,好久沒見她了,是瘦了些,自打長樂宮老太後薨,陳午事發,皇帝便一直在着手收拾外戚餘部勢力,确然也忘了這丫頭了。仔細想來,窦沅也算身世凄苦,逢了及笄出嫁之時,魏其侯窦嬰死,她服孝三年未說與人家;窦太後是心疼她的,留在身邊只等阿沅服過了孝期,滿朝文武顯達中物色個好人家,好将親親侄孫女兒嫁了去,卻不想,窦太後沒能熬過來,反是多年累蓄的外戚力量觸怒了皇帝,少年天子眼疾手快地修剪旁枝,窦氏大廈将傾……

這個好姑娘的婚事,算是耽誤透啦。再碰上皇帝有這麽個母後,想了如此馊點子,阿沅的下半輩子,毀盡。

皇帝不免有些傷感:“擡起頭來,讓朕好好瞧瞧。”

阿沅果真聽話地擡起頭來。

“哭啦?”皇帝柔聲問。這語調極教人放松,帶着三分寵溺,倒像是往年與陳阿嬌說話似的。皇帝朝堂雖剛硬,對待宗親姊妹,仍是存着幾分溫情。

阿沅抹了抹眼角。

“有話盡說,朕為你做主,”皇帝笑了笑,“朕連日來忙,是忽略了你……太後的話,你聽聽便好,朝堂諸事,無一能繞開朕的聖谕。”

言下之意是,遠赴匈奴王庭之事,還需聖裁,太後一介女流,做不得主的。漢宮的天下,到底還是皇帝的。

窦沅的聲音極輕,卻很沉穩:“阿沅一介女流,若然能為君上分憂,當是榮幸的。遠出塞外,和親匈奴,——阿沅願意。”

“你什麽意思?”皇帝倒是一驚。

她低頭,幾要将聲音埋進了卷過的風裏:“漢宮生我養我,阿沅自小長于太皇太後姑奶奶身邊,如今……亦當是報姑奶奶養育大恩的時候了。”

“你不必——”皇帝道:“朕是說,你要‘報恩’,不必用這樣的方式。”

“阿沅願意,心甘情願,”窦沅猛地擡起頭來,“但,阿沅并非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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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怔。那女孩子的語氣神态,竟在某一瞬間,與窦嬰約略重合。原是這樣血脈相承的骨氣,自有其一番道理。古來帝王治世,能滅其形,卻不能滅其風骨,魏其侯窦嬰,往年皇族宴酣時,他竟敢當面拂逆太皇太後之意,到底有着幾分骨氣,阿沅盡得其脈。

“哦?你倒是說說,”皇帝笑道,“你有何求?朕洗耳恭聽。”

她瘦小的身骨明顯抖了一下,皇帝懷疑看錯了,疑是風吹的猛,将阿沅直要掀了去。她那麽瘦,那麽小,柳枝纖腰,迎立在風中,怎撐得住呢?

她卻跪了下來。

皇帝皺起了眉頭。

“妾……妾有最後一個請求,”窦沅聲線微顫,“……此一去匈奴,辭別長安,再見不知是幾時,妾……妾想見一見長門陳氏……”她生怕皇帝震怒,措辭極小心:“阿沅只怕至死也回不了長安了!望陛下成全!”

皇帝臉色果然很難看。

四下裏靜肅。連楊得意手心底都攥了一把冷汗,這一着險棋,已無退路。

皇帝冷笑:“好大的膽子!”音量拔的極高,震得八面清風都顫抖起來;鳳尾一簇細小的剪影仍在牆垣下輕擺,蟲蚊仍躁動;天幕下卻極悄靜,靜的仿佛連星子都要悄悄埋了頭臉……

“望陛下成全!”

她竟不哭,反而迎視皇帝;一改先前的柔弱,那樣……逼視皇帝。

皇帝竟覺有些意思了,這女子,眼睛裏透着窦嬰的氣概!他居高座,衆人擡着辇,離地有數尺,這個角度,是俯觑阿沅的,皇帝擺了擺手,示意禦前小侍将辇子放下來。

肩辇穩穩落地,皇帝竟親撩了帳幔,惹得一衆小侍緊張起來,慌忙執扇驅蚊。

“你過來。”

他伸了手,示意窦沅禦前說話。

阿沅微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

月色下,她眉眼清和,實在是個美人胚子,輪廓被宮燈散出的暖暈打的極柔和,大抵世上美人皆是相似的,她的臉上,竟有幾分……某人的影子。

皇帝略一怔。

“你想見陳後?”

皇帝的語氣裏嚼不出味道,帝王向來沒有真心,此一言,不知情分是深是淺。又像是……下了個套子,讓她鑽呢?

她不止眉眼有幾分陳阿嬌的影子,連眼底那份倨傲也像足,窦沅此刻反而沒的半絲畏懼,沉沉穩穩地回答皇帝:“陛下,她不是‘陳後’,您的陳後,早被您一道恩旨,給廢了。椒房殿裏住着的,才是皇後。”

皇帝怒極反笑:“誰借了你膽子?窦沅,朕緊着要你好,你別不識擡舉!”

窦沅低頭不說話。

皇帝倒有幾分琢磨不過來了:“你甚麽意思?朕怎麽猜不到呢,——你要去匈奴,以見陳阿嬌一面為條件?你去不去匈奴,與朕又有何相幹呢?須知,朕從無一刻是怕過漠北犯境的野狼的!”皇帝嘲諷道:“拿這個做條件,你未免太蠢!”

窦沅有些穩不住了,她畢竟不是陳阿嬌,打小兒便敢沖撞皇帝。憑膽子肥,所用也有限,更何況,面對面的,可是雄才大略的帝王!

劉徹忽然伸了手來,往前抵着窦沅後背,再一用力,阿沅整個身子前傾,險些支不住。再擡頭時,君王龍顏正威,那雙野心勃勃的眼睛,正抵她面前。

他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你還有可以用來與朕交換的籌碼,——窦沅,你為朕做一件事,朕便可以答應你的條件。”

她忽然像看見了希望:“答應讓我去見阿嬌姐?”

皇帝點頭。

“甚麽事?”

“一樁,極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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