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梨花滿地不開門(6)

劉榮沉默。

窦沅坐他側對面,這時才細細打量他。許多年不見了,他臉上風霜俱在,那份溫潤卻未改。他的側顏極美,與別個貴家子弟是決然不一樣的風姿。淡若蓮,輕若水裏化開的墨色,只這麽端坐着,竟能叫人聯想起白衣飄飄的山中仙人。

她嗽了一聲:“榮哥哥,憑我問你,你要據實答來——”

他眼底閃過一絲吃驚,然後,溫溫向她笑了笑:“你說。”窦沅只覺自己一顆心都要随他這笑化了開來,那般的溫潤,直如碧玉一般……當年朝中人皆言太子榮溫且直,假以時日必成治世之仁君。

如今再想起他在朝中時的光景,不勝唏噓。

她小意問道:“前遭兒……堂邑陳氏出了點事兒,他們都說……彼時臨江王劉榮出現在江陵,館陶姑姑所打幌子,皆出臨江王旗下?……可是真?”

他略有踯躅,卻也只這麽一抿,向阿沅笑道:“那時,我确實在江陵。”

“榮哥哥見到館陶姑姑了?”

他點頭。

“也只是見到,我與姑姑并無太多聯系。”他目光所向,仍是一片茫渺清淡的,手裏翻覆把玩着一枚玉玦,溫色的玉,正泛光澤,捏在他手裏,仿佛也生了溫。好生動的。謙謙佳公子,只配這玉色。

“那……館陶姑姑家的事,榮哥哥可都知道了?”她很小心地試探問道。這畢竟太敏感,劉榮果然一怔,旋即收了目光,很低聲:“我正是為這事而來……”

“榮哥哥,你并不能改變什麽!”她有些激動:“入宮更是不該!”

“阿沅,你還小,有些事,你還不懂。”他轉過臉來,看她。

窦沅吸了口氣,有些局促地用手絞着腰間絲縧,嗫道:“我還小……這一年來,發生了多少事?窦氏早已不複當年榮光了,好大的家,頃刻間說沒就沒了。好大的責任,窦氏一門婦孺在支撐着……我再小,也該長大啦。”

這幾句話,只教人覺心酸。往年窦氏捧在手心兒裏的小翁主,如今卻須用婚姻來換得一門茍安,大抵盛極而衰,最苦的,俱是女人。當初立得愈高,這會兒,便摔得愈狠。

“阿沅……苦了你。”他的聲音永遠這麽溫柔,一雙深眸,似漾着湖水,透的直要把人整個靈魂都吸了進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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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苦,”她笑得卻有些苦澀,“如今能走一個便是一個,榮哥哥……你卻何苦,要回這麽個苦地方來?”

他轉開話題,并未接她的話,問窦沅道:“阿嬌還好?”

窦沅沒防他問的這樣直接,愣了愣,才緩道:“入了冷宮,恐是一輩子便這樣了。”

劉榮的眼中忽地襲了一層陰翳,将所有的光色攏聚,那雙漂亮的眼睛瞬時黯淡下去。那枚玉色極潤的玦環,被他捏在手裏,直扣的指骨都發白,好一會兒,他才沉聲道:“阿沅,我想見太子。”

他很快停住,就好像做錯了一樁事那樣局促,——山中數月,人間已千萬年,往年的太子徹,早已禦極登大寶。

他糾正道:“我想進宮,見一見皇帝陛下。”

窦沅用一種極複雜的眼神觑他:“那很危險。”

不覺間,夜已中宵,漫天的月色收攏了來,天地瞬間晦暗,只剩了婆娑的樹影幢幢搖曳。

“榮哥哥,你不該來,”她擡手輕撩了撩散下的發,仍是那個習慣的動作,然後對他說道,“長安城是陛下的長安,這天下,亦是陛下的天下,一個已經死去的臨江王,能在陛下的王城攪出怎樣一番渾濁來?榮哥哥,你便快馬加鞭頭也不回走罷!咱們是被困死在這座王城啦,便是皮囊成了枯骨,也走不得!你卻不一樣。”

“我見陛下,是為了阿嬌好、為了阿沅你好,”他的聲音輕渺如風,倒吸引窦沅看過去,“我本性不受拘束,不适合承皇祚,這皇祖母原是知道。當日江陵事發,原有誤解,這其中內情,牽涉人數極多……我便知儲君之路險象環生,即便我被廢江陵,仍不得全身而退,仍有人……惦記着斬草除根。我用裁紙刀自盡,算是一出戲,皇祖母聖慧,知我心意,這才放了我去……”

“然後呢?”窦沅聽得入了神,急追問。

“皇祖母如何聰敏,如今之事,算了個七七八。”他收了手中玉玦,端起茶盞,小抿一口,繼續道:“她為我、為阿嬌、為窦氏留了後路,——阿沅,這便是我急要入宮的原因。”他眉色微動,竟像陷了沉思,少了幾分先前出世的淡然,他又說道:“這将是咱們與陛下談判的籌碼,徹兒若願意,代我照顧阿嬌與你,我便可保他江山萬萬年。”

窦沅駭了一跳:“榮哥哥,你手中那張牌,是……甚麽?”她竟有些怕了,劉榮若仍有底牌,那于她于窦氏而言,自然是個好,阿嬌姐姐也會多個依靠。但……她和皇帝有約定,她答應去為皇帝辦那樁“極危險”的事,劉榮的突然出現,不知是否會攪亂全局?

又打了更,小桃隔門來催歇息。窦沅應了聲,便打發人走了,因道:“榮哥哥,小丫頭平時不這樣的,我這邊兒有事,她決計不會輕擾。想來宮裏有了風聲,府上怕是叫人給盯了……”

吸一口涼氣,心裏惴惴,這過的是甚麽日子?

“不怕,”他笑的仍是淡然,“阿沅莫怕,我在,……如果宮裏發現了甚麽,我戴罪入宮,正好谒見陛下。皇祖母為她的孩子們鋪好了路,我們……不會有事的。”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這一年多年,太皇太後薨,樹倒猢狲散,昔日攀附窦氏的權臣,此刻閃避都不及,幾時管過她們一門婦孺啦?

阿沅咽了咽:“榮哥哥,你在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窦沅便進了宮。知會了楊得意,換了宮女子的衣服,直奔長門。楊得意那邊并未傳出甚麽特別的叮囑來,想來皇帝已默認她會晤陳阿嬌,兌現了她做這“極危險”之事所得回報的承諾。

還是這一年的夏天,鳴蟬聲聲,恍如當年。粘蟬小侍的影子卻已見不着了,長門冷隅,一年更比一年蕭條。

她美豔卻半絲不減當年。張揚的美麗就如雪地裏綻開的大朵紅蓮,那一年的冬日裏,一襲紅氅豔照了整座漢宮,儲君的呼吸都随這紅氅翩飛,大紅睡蓮成朵成朵綻放,一步一生蓮,連少年天子老成的深眸都溢了紅色的暖,此後榮登大寶,再不肯忘她張揚肆意的青春在雪色下輝映的場景。

美若天人。

這刻漏流的這樣快,仍是炎夏,周遭卻已不是當年的樣子。陳阿嬌伏案上小盹,因聞有人聲,被貼身宮女子喚醒了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蜷着小拳兒,正伸懶腰,沒顧着周遭,卻被楚姜推了推:“娘娘,楊長侍派了人來,給咱們送炭敬呢。”

陳阿嬌一激靈,——楊得意?!

蕊兒跪地道:“娘娘,不打緊,不過是些炭敬,好難得想起了咱們,算造化了。并不奉聖上口谕的,——娘娘不必親領。您且盹着,不成呢,婢子去擰冷帕子來醒醒神。”

陳阿嬌此刻全無睡意,早已是醒轉了來——這可是楊得意親派的人來!楊得意……可是外頭唯一一個曉明真相的人!

這裏頭……究竟有些個什麽關聯?

陳阿嬌因道:“本宮瞧瞧去,讓他們廳裏候着。”

楚姜等人手忙腳亂地服侍陳阿嬌洗漱。

窦沅在外,正心緒不定呢,只聽裏間有了腳步聲,因望了過去——陳阿嬌正款款而來,她妝容素淡,連花钿都不點一支,比之當年皇後威儀,差了不是一分半兩。帝王果真是薄情。

正為陳阿嬌難過,卻又忽地想通了:憑阿嬌姐不愛打扮了,怎是個錯?這冰冷冷死沉沉的長門宮,花枝招展給誰看吶?

她也不管顧,見了陳阿嬌便迎頭撲上去:“阿嬌姐姐!阿沅好想你呀——”

陳阿嬌唬了一跳,待看清了是她,可又驚又喜,伸了胳膊抱她,遲遲不肯松開:“好阿沅,瞧着長大了些……”

那是昏話啦,她可長到頭了,打十六歲起便不長個啦,阿嬌姐姐眼睛都要熬壞了,好機靈的人,倒說胡話了呢!

陳阿嬌因領她坐下,興奮呢,抓她的手叽叽喳喳說不停,一恍,竟似又回到了少女時候,她未出閣,阿沅也未許人家,那個時候,女孩子家家可也不說悄悄話的,——她陳阿嬌忙着爬樹掏鳥窩、翻牆砸人家呢,哪有時間這麽溫溫坐着,說女孩子的私房話呢!

現下可是越活越縮了,見了阿沅,只想跟她說好多好多的話!

她們姊妹二人面對面坐着,隔了一張案,小盆裏擱了冰塊擺邊上,宮女子捉扇輕輕扇涼,一襲一襲的冷氣繞轉,直沁入肌骨,涼的透快。

恍似當年的場景,她也溜了長門宮來悄悄探她的表姐陳阿嬌。往年顯貴無雙的皇後娘娘,在長門冷隅熬盡了心思,一絲一絲被刻漏流過的光陰吃幹了青春。

斜倚熏籠坐到明。

極盛時她盛寵冠後宮,極衰時,竟只剩冰冷的回憶與她共熬深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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