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梨花滿地不開門(7)

“阿沅,你怎樣來了?外頭沒人擋?”陳阿嬌不覺疑惑。

窦沅道:“憑他們有本事,我自有我的法子,”她笑了笑,“——楊長侍幫襯着,好辦事多……阿姊,我這番來,确然有極緊要的事要與你說。”

陳阿嬌斂了先時俏嬌之色,總算有些老成的模樣了:“阿沅盡說。”既已扯過楊得意,陳阿嬌心裏有數,想必窦沅所要說之事,與那日“磨鏡”穢聞有關,楊得意知她冤枉,既已與阿沅聯了手,想來是有意助她陳阿嬌脫困。

這番大義,确是要時刻記心上了。若然這一生還有翻身之日,楊得意大恩,是一定要好生報答的。

窦沅問:“阿姐可還記得原先宮中的小丫頭——莺子?”

陳阿嬌揉了揉額,卻是無印象了。這長門宮中服侍的宮女子,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一個一個皆要熟辨,卻也不能的。因回頭向楚姜求助,楚姜谒道:“莺子好命,可高升去了。”

因将出事那晚,莺子怎樣沖撞了聖駕,怎樣被皇帝看中,反受了幸搬出長門之事,一一陳述來,言語中頗為感慨:“那一日懵懵混混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眼一閉,一朝一晚便過去了。總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罷了。”

“莺子造化不賴,”窦沅道,“我聽說她進了幸不久,陛下便不愛了,挪了偏門去,門前走動的人也不多。但好歹封了位,算是個主子,好吃好喝伺候着,要什麽也算有得什麽,後半生……衣食無虞了。”

“原是這個小丫頭,”陳阿嬌腦中描了個囫囵來,可算有些印象了,也不覺感嘆,“她路數好,命裏有福,出了長門,哪管前程,——只出了我這道門,都算作高升了。”

偏又揪起了傷心往事,一時間,殿裏幾人都心事重重。

窦沅因道:“正是這莺子——楊長侍好心點撥了我,後頭想想,莺子受幸一事,疑點頗多……”

“他素來持重自愛,并不是見色不能把持的……”陳阿嬌輕聲。

阿沅深覺贊同:“楊長侍也這麽說,那一晚,陛下自長門出來,撞見了莺子,卻不知怎樣的,竟要了莺子去。掖庭後宮佳人衆多,陛下瞧的眼睛都花亂了,斷不會如此……”

陳阿嬌因問:“楊得意有沒有說起過——他從我這兒,取走了甚麽東西?”

“那個香爐子?”阿沅眼睛晶晶亮,漂亮的似嵌入天幕的星子,她瞧着陳阿嬌,因想起這一年來陳阿嬌遠居偏隅所受的苦,不覺紅了眼眶,因道:“總是假的真不了,咱們清的,亦不會混污了濁泥,阿姊,想開些罷,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爐灰、爐子,樣樣是有問題的,不知是誰下了這穢手,如此腌臜。欺辱聖上,祖宗斷不肯保佑的。”

陳阿嬌點點頭。眼中卻已不見悲喜,長門偏隅冷居這許久,想來連心志都磨煉堅硬了,是誰損了壞招、是誰下了絆子,又有甚麽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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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沅卻道:“阿姊如今看淡了許多,這原是好。但……切不可消磨了鬥志呀,誰要害咱們,咱們未見得是要報複,但總得留個心眼子,不叫她們再得逞!”

這幾句話倒給陳阿嬌敲了警鐘,如今窦氏、陳氏成了個甚麽樣子?朝中勢力俱是清洗了一番,從前侯門貴府,如今都淪為階下囚,偏從前沒個顯達的,如今扶搖直上、雞犬升天。原是她們這一族女孩子忒不争氣,後宮且無霸位,朝中行事也難了許多。

這一想,陳阿嬌不禁深覺愧疚,陳氏、窦氏榮升時,是怎樣待她的?她居椒房殿,造金屋以奉,無人敢欺,時人皆側目;兩族悖皇權,走了衰勢,傾夕間淪為階下囚,她又何以報之?她那時正與皇帝怄氣,冷着心腸,争寵奪勢她是不屑的,但人随逐波流,她仍争着小性子“不屑”去讨好,後族勢力已無法支持她繼續榮華富貴,她為自己這份素來的“驕傲”,不肯委屈,此後竟也無法再成後族的助力。

原是……她不孝,母親生她養她,寵她前半生,為她前程竭盡所能。最危難關頭,她半分幫不得陳氏不說,竟還生教母親擔心。

阿沅這一席話算是點醒了她,陳阿嬌因說道:“好阿沅,你這回來,便幫幫阿姊罷,阿姊……想要出去,這冷透透的長門,我半刻也待不下啦。”

“這盡好,”阿沅笑道,“你若不想,誰都幫不成的。阿姊你眼中蹿起了火苗子——這便教我看見了希望,真好,你又是這樣朝氣勃勃啦,阿沅好生想念往年那個乖張跋扈的陳阿嬌,盡是不将任何人放眼裏呢!”她擦了擦眼淚,只覺高興:“你只管想,一切……都叫阿沅來做!”

“小丫頭,你說的,好似我以前眼中盡是死氣沉沉呢!”她捉着小扇輕敲阿沅腕骨,眉梢吊着幾分先前的俏皮,長門冷寂多年,那股子單純竟仍似少女!

“可好看,”窦沅托着腮,臉上挂着幾分孩子氣,笑着,“阿姊你這樣真好看!”

窦沅留了許久,敘舊敘出了好些眼淚來,她又哭又笑,磨的一盞熱茶都涼了透底兒。此番見陳阿嬌雖是皇帝默許、楊得意佐意的,但耽擱久了,只怕會另生事端,窦沅因是急急轉回了話題:“阿姊,我這番來,與你說起那莺子的事兒……嗳!”她一拊掌,撐着小案立起來,湊近陳阿嬌道:“正是與那莺子有關呢!阿姊若想親見陛下,洗刷冤屈,全賴這莺子幫忙!”

陳阿嬌不解,因附耳上去,窦沅便貼過去,如此這般地向她仔細囑咐來。

陳阿嬌點着頭,聽的極認真,偶爾也會有疑問:“這樣……可會有問題?”

“不怕有問題,只怕阿姊撇不下面兒來……”窦沅很是擔心:“畢竟是陛下對不住阿姊,此番卻要阿姊違心去……”

陳阿嬌性子極烈,為後近十年來,若然肯屈就一點兒,也不會落得今日這下場。窦沅盡是想,這要委屈陳阿嬌啦,依她性子,要這般向皇帝服軟,着實太為難。誰料陳阿嬌輕輕淡淡道:“這并無甚,後宮癡守這許多年,我太傻才會走至今時今地。如今……全不算往日恩情,他是皇帝,我是後妃,旁的人怎樣待他,我便怎樣待他。再多的情誼……亦是沒有了。”

這一番話只教人心酸。她待皇帝,盡是與別個不同的。而皇帝陛下,卻生生将這一份的“不同”給毀盡了。

後宮諸人,貌美者如一,心冷者亦如一,皇帝能守得幾分真情?

也怪可憐。

窦沅再将與楊得意議出的計劃詳說了一遍,陳阿嬌一點一點記挂在心。臨了,窦沅不忘再緊吩咐一句:“陛下萬壽大宴,阿姊須好生把握!”

這些環節,都曾與楊得意扣過,斷不會有失的。只有一事,是她窦沅擅作了主張,——劉榮親去魏其侯府上找過她。此一事,她咬死了牙關也不能說。

楊得意不知,陳阿嬌更是不知。

而陛下的萬壽盛宴,劉榮是确然要現身的。

那一日不知怎樣翻覆呢,只當天昏地暗,永此無法翻身罷了。

昨晚劉榮求她好久,她才應允尋機會帶他進宮。劉榮手上有一張王牌,恐能改變現下局勢。

也只有這勉力一搏,求生無死,方才還有一線希望,——禱陳阿嬌能翻身。

對窦沅,劉榮自然無可隐瞞。昨晚做客魏其侯府,他将窦太後為子孫留下的最後一張王牌和盤托出。

原來當年景帝朝時,周亞夫平七國之亂,七國諸侯王攏聚財力,收歸一處,以籌他日軍費之用。這一處財寶所聚之處無人知曉,劉濞伏誅前繪圖呈與窦太後,後窦太後派人查實,七國所藏,锱铢無計,這一處財力,自然他日将為漢朝所用。

皇帝卻并不知,此中還有如此秘密。

自當今陛下踐祚始,已近十載,匈奴南犯,引漢朝連年征戰,國庫已然空虛。當今聖上又是個雄才偉略的英主,他年征伐自然無可計,若有軍資可急用,劉徹想來是十分受用歡迎的。

劉榮此行,捏着漢朝命脈,向皇帝換陳氏、窦氏一夕安寝。陛下雄才偉略,值與不值,心中自有思量。

他是英主,一旦得了劉榮帶去的藏锱铢所在地圖,應了劉榮作為交換的條件,皇帝自然不會食言。這一點,劉榮絕可放心。

那至少,皇帝清君側之時,尚會顧念一份情誼,為窦氏、陳氏留下一脈。

劉榮這一生別無所求,惟此,上無愧皇祚,下可見皇祖母窦氏于九泉。

他算是盡力了。這一争,只為阿嬌。

臨江王劉榮非但沒死,竟回了長安!窦沅保守秘密極用心,可這“謠言”仍是不胫而走。

日子一點一點挨近萬壽大宴,魏其侯府門外,卻時常有神秘人監視。窦沅并不笨,想來也知,那些個不見光的“神秘人”,定是禦前暗哨。

皇帝可能已探悉了一點兒消息,卻仍是裝作不知。一張巨大的網,正悄無聲息地張開,靜靜等候他們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是補昨天沒更新的,晚點還會有一章~~~~~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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